二 夙愿(第2/3页)

露易丝转身走出了房间,留下两个难为情的男人坐在那儿,哑口无言。跟以前一样,她又在房间里待了好几天;即使在男孩收拾好衣物被带走的时候,她也没有露面。失去儿子是她生活中的一次剧变,她不像从前一样那么喜欢和丈夫吵嚷了。约翰·哈迪想,凡事总算是尽如人意了。

就这样,少年大卫搬到了本特利农场的老宅,和杰西一起生活。老农夫有两个姐姐在世,也还住在老宅里。她们很怕杰西,在他面前很少说话。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时候因有一头火红的头发而远近闻名。她天生富有母性,于是揽下了照料男孩的工作。每天晚上等他上床,她走进他的房间,坐在地上,陪他入睡。在他半梦半醒之际,她会变得不那么胆小,轻声呢喃一些男孩以为自己做梦才会听见的话。

她用温柔的低语呼唤着那些爱称,他梦见母亲来到了身边,永远变成了他离家出走之后的那个母亲。他也鼓起勇气,伸出手轻抚地板上的女人的脸颊。她心里欣喜若狂。杰西那使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的强硬、严苛,从来没有因为露易丝的存在减弱半分,现在看来,却因为男孩的出现一扫而空。似乎上帝终于遂其所愿,送了一个儿子到他身边。

这个男人曾自许为上帝在整个小温河河谷内唯一的真仆人,曾祈求上帝赐一男婴于凯瑟琳腹中为首肯的兆相,如今觉得,自己的祈祷终于得到了感应。尽管他只有五十五岁,看起来却像是七十岁的人,苦心的盘算和筹谋耗尽了他的力气。扩张地产的努力没有白费,河谷两岸非他名下的土地已寥寥无几,但大卫没搬来住之前,杰西依旧失望无比。

杰西的心智受着两种影响,他的内心永远是这两种影响的战场。首先是旧的那一套。他想成为力行神意的信徒,成为众信徒的领袖。晚上在田野里和树林中散步使他亲近自然,内在的力量从信徒热忱的心里流露出来,与自然的力量融会。当凯瑟琳诞下一女而非一子的时候,失望犹如无形之手给了他一记重击。这一击也稍稍打软了他的自负。他依然相信上帝会随时显圣于风中或是云端,但不再强求这种荣光,转而默默祈祷。他偶尔会心意动摇,觉得上帝抛弃了这个世界。他叹惜命运没有让他生于更纯粹、更美好的时代,那时的人们在空中看见一朵怪云,便受到了召唤,离开土地家宅,去蛮荒之地创造新的族群。他一边为提高收成和扩大地产而日夜操劳,一边慨叹自己不能用这源源不断的精力建造神殿,斩杀异端,将上帝之名在人间发扬光大。

这便是杰西的一种渴望,此外还有一种。他的心智走向成熟的时候正值美国内战结束后的那几年;和同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深受国家走向现代工业化的那段时日里种种影响的浸染。他开始置办机器,好让自己少请些工人,同时又能完成农活。他有时想,如果自己再年轻一些,就会放弃农耕,在温士堡开办铸造机器的工厂。杰西养成了读报纸杂志的习惯。他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将铁丝编成篱笆。他隐约意识到,他素来以古时古世的气质陶冶自己的心境,可与别人的内心正在滋长的东西相比,那是多么格格不入。有史以来最崇尚物质的时代拉开了序幕:战争可以不为爱国而打;上帝被遗忘,只有道德标准受追捧;追逐权力的意志取代了服务的意志;在全人类争先恐后地攫取财富的热潮中,“美”差不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套新时代的故事濡染着信徒杰西和周围的所有人。他的贪念汲汲于寻找比耕地更快速的致富之道。他几次跑去镇上,和女婿约翰·哈迪商量这件事。“你是个银行家,你会遇上我永远也不曾有过的机会。”他说,两眼闪闪发光,“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这个国家要办些大事,当中的钱多得我做梦都不敢想。你要好好把握。我多希望自己还年轻,和你一样有机会。”杰西·本特利在银行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越说越激动。他早先有一次险些瘫痪,从那以后,左半边身子便有些虚了,说话的时候,左眼一抽一抽的。晚些时候,夜色初起,繁星微露,他驾车回到了家。他头顶的天上住着一个亲近、私密的上帝,随时可能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交给他一项伟大的任务,但这熟悉的感应,如今难找了许多。杰西的心被报纸杂志上读到的那些故事牢牢抓住,惦记着那些精明的人如何靠买进卖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创造财富。对他而言,大卫的到来挽回了那历时已久的信仰,并为它注入了全新的力量,仿佛上帝终于眷顾了他。

至于住到了农场上的男孩,生活渐渐向他展现出了缤纷多彩、新鲜有趣的样子。周围的所有人都亲和友善,这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安静,同时褪去了与人相处时的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冒险,从马厩、田地回来,或是坐着外公的马车去完一处又一处的农场,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想拥抱家里的每一个人。倘若雪莉·本特利,那个每晚坐在他床边地上的女人有哪一天没出现,他会走到楼梯口喊她。他稚嫩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很久之前,寂静无声就已是那里的常态了。

他早晨醒来,安静地躺在床上,许多声音飘进窗口,传到耳畔,令他满怀喜悦。他想起温士堡镇上那所房子里的生活,想起母亲发火时令他颤抖的吼叫,不禁打了个冷战。在乡下,所有的声音都那么悦耳动听。清晨,他同贴着谷场的后屋一同苏醒。屋子里窸窸窣窣的。不灵光的女孩伊莱莎·斯托顿被一个工人戳了一下肋骨,发出一阵喧笑。在很远的地里,一头母牛哞哞地叫,马厩里的公牛应声而和。一个工人对着他正在刷洗的马嚷嚷。大卫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到一扇窗前。闹哄哄的一切使他精神抖擞。他也在想,母亲正在镇上的房子里做什么呢?

从他房间的几扇窗不能直接看到谷场——全体工人都已经在那儿集合,照例做些晨间的杂活,但他能听见人在说话和马的嘶鸣。有人笑,他也跟着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朝果园望去,有一只膘肥体壮的母猪在那里闲逛,屁股后面紧跟着一群小猪崽。每天早上他都会数一数有几头猪。“四、五、六、七……”他不紧不慢地念叨着,舔舔手指,在窗台上一竖一竖地画着标记。他蹦跳着穿好裤子和衬衫,发烧似的一心想要冲到外头去。他每天早上下楼都发出很大的动静,管家卡莉阿姨说他非要把房子拆了不可。他穿过长长的老宅,砰的一声把身后的门带上,来到谷场,惊奇地环顾着四周,满怀期待。他觉得,这地方前一晚可能发生了许多了不得的事情。工人都看着他笑。亨利·斯特拉德在杰西接管农场时就开始在这儿干活了;在大卫搬来住之前,他从没开过一个玩笑。现在,他每天早上都会讲同一个段子,却总能逗得杰西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看,来这儿瞧瞧,”老头喊道,“外公杰西的白母马把它脚上穿的黑色长筒袜给撕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