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家(第2/4页)

掌柜的话被其中一个旅客打断了。这个旅客高个子,灰胡髭,在一家食品百货批发公司工作。“你以为我在克利夫兰生活了这么多年,会没听说过马克·汉纳?”他反问道,“你简直不知所云。汉纳只想着怎么发财,其他的什么也不在乎。这个麦金利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他把麦金利骗得团团转,你们可别忘了。”

楼梯上的年轻人没有再多做停留。他上了楼,走进狭窄昏暗的过道。旅馆办公室里的谈话声使他的脑子里有了一连串的想法。他很孤单,觉得那孤单是自己性格的一部分,会跟自己形影不离。他走到一条侧廊,站在窗前,俯瞰着弄堂。面包师阿布纳·格罗夫站在他店铺的后门,一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在弄堂里东张西望。铺子里有人喊他,他假装没听见。他手里攥着一只空牛奶瓶,眼神愤怒、阴沉。

在温士堡,塞思·里士满被称作“深沉的那个”。“他像他父亲,”塞思走在街上的时候,人们说道,“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爆发的。等着瞧吧。”

镇上的人都这么说。大人、小孩和他打招呼时,带着油然而生的敬意。这些都影响着塞思·里士满对人生和自我的看法。他和大部分男孩一样,比人们口中赞扬的还要深沉,但真实的他,不是镇上的人甚至他的母亲想的那样。他性格安静并非出于什么重大的目的,他对人生也没什么清晰的规划。当他的伙伴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闹哄哄的同伴们手舞足蹈。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生不起一丝兴致,他有时在想,自己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对什么东西有兴趣了。此刻,他伫立在昏沉的窗边,看着面包师,但愿自己也能为了什么事而全身心地激动——就算是像面包师格罗夫这样也好啊,他还能凭着不时爆发的闷雷吸引一些注意。“如果我能更活泼一点,能像老汤姆·威拉德一样健谈,为政治和人大吵一通,那就好了。”他这样想,转身从窗边离开,继续沿着走廊朝朋友乔治·威拉德的房间走去。

乔治·威拉德要比塞思·里士满年长些,但在两人甚是奇怪的友谊中,乔治·威拉德永远是那个主动攀谈的人,而更年轻的塞思则是被动的那一方。乔治·威拉德供职的报纸有一条准则,那就是每一期都要争取多提人名,尽可能多地对乡民做实名报道。乔治·威拉德像一条生龙活虎的狗,东跑西跑,在本子上记下谁去县城出差了,谁又从邻乡回来了。他整天在那本子上写一些鸡毛蒜皮的事。“A.P.林格雷特收到了一批草帽。艾德·拜尔鲍姆和汤姆·马歇尔礼拜五去了克利夫兰。汤姆·西宁斯大叔要在他山谷路的地里新建一座粮仓。”

温士堡的人认为乔治·威拉德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所以觉得他卓尔不群,而他也总是滔滔不绝地同塞思·里士满说这件事。“三百六十行里,这一行的生活最舒坦了。”他断言道,语气激动,满是自诩之意,“你能到各种地方去,也没人对你指手画脚。不管你是在印度,还是在南太平洋的船上,你只要能写出东西就行,没人管你。等我名气大了,瞧着我有多少开心事可以做。”

在乔治·威拉德的房间里,一个窗口能俯瞰弄堂,另一个窗口能望见铁轨,以及车站对面比夫·卡特的午餐食堂。塞思坐到一张椅子上,盯着地板。乔治·威拉德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已经玩了一个钟头的铅笔。他过分热情地同塞思打招呼。“我想写一个爱情故事。”他解释道,一边不自然地笑笑。他点起一斗烟,开始在房间里徘徊。“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去恋爱。我坐在这儿仔细想过了,决定实践一番。”

仿佛是对自己的宣言感到不好意思,乔治走到窗边,背朝同伴,探出身去。“我知道我要和谁恋爱。”他坚定地说,“海伦·怀特。她是镇上唯一一个会精心打扮的姑娘。”

年轻的威拉德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朝客人走去。“对啊,”他说,“说起海伦·怀特,你比我熟啊。我想让你把我刚刚说的话告诉她。你就找机会和她说,说我爱上她了。看看她会说什么,看她有什么反应,然后来告诉我。”

塞思·里士满起身,朝门边走去。朋友的话令他十分气恼,他听不下去。“嗯,再见。”他简短地说道。

乔治很是意外。他追上前去,站在黑暗中,想要看着塞思的脸。“怎么了?你要做什么?你别走啊,我们聊聊。”他央求道。

塞思对朋友感到愤慨,对镇上的人感到愤慨,他们总是无休无尽地在说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他更对自己习惯性的沉默感到愤慨。他有些急了。“哦,你自己跟她说去吧。”他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然后快步走出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把朋友丢在了里面。“我要去找海伦·怀特聊聊,但不是聊乔治。”他嘀咕着。

塞思走下楼梯,出了旅馆的大门,一路念念有词,非常气愤。他穿过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街,翻过一道低矮的铁栅栏,在车场的草坪上坐下来。乔治·威拉德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他这样想,后悔刚才的话没能说得更斩钉截铁一些。尽管他和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表面上只是普通朋友,他却经常想到她,把她看作是私密的、专属于自己的存在。“整天瞎忙活的傻子,还有那什么爱情故事,”他咕哝着,扭过头,朝乔治·威拉德的房间望去,“为什么他总是叽叽喳喳,从来也说不累呢?”

温士堡正值草莓收获的季节。站台上的男人和小伙子们将一箱箱鲜红、香甜的草莓装上停在待行线上的特快班车。天空中挂着六月的月亮,西边有风暴正在酝酿,街上的灯一盏都没有点亮。借着黯淡的光线,依稀可见站在速运篷车上的人影,朝着火车车厢里扔箱子。保护车场草坪的铁栅栏上坐着其他人。烟斗的火光星星点点。富有乡土气息的笑话来回地流转。远处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往车厢里装货的人们越发卖力。

塞思从草坪上站起来,默默地走过坐在铁栅栏上的人们,拐进主街。他下了一个决心。“我要离开这儿。”他告诉自己,“待在这儿有什么好呢?我要去城里工作。我明天就跟母亲说。”

塞思·里士满沿着主街慢慢地走着,路过瓦克雪茄店和镇政府,来到了七叶树大街。他很沮丧,觉得自己不是这小镇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沮丧并没有割出多么深的伤口,因为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他在韦林医生的房子前停下,站在一棵大树浓密的荫翳里,看着傻子特克·斯莫利特推着一辆独轮车在路上走。这个老头的心智与小孩没什么两样,他的独轮车上放着十来块长木板。他一边急着往前赶,一边极其精妙地控制着货物的平衡。“当心,特克!这下稳了,老小孩!”老头喊给自己听,然后笑了起来,车上的木板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