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见,缅甸(第2/5页)

1938年,殖民地官员莫里斯·科利斯来到掸邦,并试着向英国民众介绍这个充满奇迹的王国,他后来成了一名作家。拥有三十二所寺院的景栋令他十分惊奇,他很迷惑,为什么在伦敦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地方。莫里斯写的书《日落之王》(指代掸邦的管理者)与缅甸西部的国王“黎明之王”相呼应。该书是旅行者对那个未经外部世界污染的国家最后的证明,那里的生活保持了几个世纪,古老的仪式、封建制度一直延续。我的向导就像一本五十五岁的书似的引导着我。

前往景栋的路还不如马车道,差不多三米宽,坑坑洼洼,建在悬崖旁边,但是看得出来是新建的。

“这条路是谁造的?”我问安德鲁。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安德鲁意识到我们不是普通游客,但是他并不在意,反而怡然自得。

开了几公里后,安德鲁让司机在路边的一堆木材旁停车。刚下吉普车,就听到灌木丛中传来奇怪的当啷声,就像锁链拖动的声音。是的,是铁链。约二十名瘦骨嶙峋的男子脚踝上戴着镣铐,衣服破烂不堪,布满灰尘,有人还在瑟瑟发抖。他们一起疲倦地前进,像一只巨型蜈蚣,肩上扛着一根长树干。他们脚上的镣铐还连着腰上的另一副镣铐。

两名押犯人的士兵举起来复枪示意我们不能使用相机。

“别担心。他们是传教士。”安德鲁对士兵说。他递过几支烟,获得了他们的信任。

囚犯们放下树干,停了下来。其中一个说他来自勃固省,另一个来自曼德勒。他们都是在五年前的大规模民主游行中被捕:政治犯,被判强制劳动。

面对这样的暴行,你会无所适从,感到有义务在心里记下,偷偷地拍几张照片,又要提防,以免给这些可怜人带来更多麻烦;然后你发现根本没有时间怜悯他们,说一句出于基本人性的话。你蓦地发现自己在看向一个痛苦的深渊,想象它究竟有多深,你指着铁链,只想到说:“这些……”

“我戴了两年。再过一年我就能摆脱它们了。”勃固来的青年说。他比较幸运,穿着一双破旧的袜子,勉强减轻了铁链和皮肤的摩擦。其他人没有这样的保护措施,脚踝上布满伤痕。

“有人得疟疾吗?”

“很多。”曼德勒来的青年说,然后机械地转向他身旁一名脸蜡黄浮肿、不停颤抖的男子。那名男子骨瘦如柴的手上都是斑点,像是烧伤后的痕迹。这些囚犯(总共约一百个)住在不远的营地里。很快我们就见到了他们的同伴,一样戴着镣铐,在河床上砸石块。依然有武装士兵在一旁监视,禁止我们停留。

从1988年政变开始,政府大肆屠杀游行者,逮捕了领导民族斗争的英雄昂山素季。仰光的独裁者一直制造恐怖,将任何政治异见扼杀在萌芽时。成千上万人被捕,尤其是年轻人,都变成强迫劳动力,充当军队的搬运工。政治犯和普通囚犯一起被关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热带集中营。

“像这样的营地到处都是,”安德鲁说,“私营企业需要劳工建造马路,就去监狱要人。如果犯人死了,他们就再回去要一批。”他听说,为了建造从大其力到景栋这条约一百六十五公里的公路,总共死了几百名劳工。

我们在一百六十五公里的公路上行驶了七个小时,到了景栋,我们才明白这条路的作用:这是缅甸通往未来的道路。虽然建设的初衷是为了增加政府收入,与和它目标一致的邻国(中国和泰国)建立纽带,但是现在这条公路有了自己的使命,服务于各个人群。以前的游击队现在开始种植鸦片,通过这条公路运输毒品;以前的杀手佤联军现在通过这条路走私汽车、玉器和古董;泰国黑社会通过这条路运送年轻缅甸女孩,壮大卖淫队伍。多亏了缅甸的封闭,目前还没有艾滋病肆虐,所以泰国的卖淫场所亟需缅甸女孩。她们通常只有十三四岁,人数高达几千人。1992年底,百来名女性查出艾滋病阳性,立马被遣送回家。据传,缅甸军方通过注射士的宁将她们处死了。

日落时分,我们到达景栋。在狭窄的峡谷和千篇一律的山峰间经过无数令人疲惫的上坡下坡,我们的视线从未获得远眺的机会,享受片刻放松。突然间,一片辽阔清新的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山谷中央矗立着白塔、木屋,高大的雨豆树撑开墨绿色的树冠,在雾气中显示出剪贴画似的轮廓。在落日余晖中,背后的雾气散发着粉色的光芒,之后渐渐变成了金色。景栋就像一个回忆中的梦境,缥缈、无形,是超越时间的幻象。我们在此停车。或许,从远处,我们看到了几百年前的景栋,传说中的四兄弟抽干了覆没整个山谷的湖泊,建造了城市,矗立第一座佛塔。那里保存着佛陀经过此地留下的八根毛发。

镇上已到了晚饭时间。透过商店敞开的大门,我们可以看到每个家庭都围坐在餐桌边,他们的狗儿守在门口。油灯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墙上粘贴着照片、日历、宗教画。街上没有车流,空气中尽是夜晚安静遥远的呢喃。

一座佛塔前的空地上正举办集市。人群围在小乙炔灯点亮的货摊前,有的购买糖果,有的在用大颗的骰子赌博,骰子上画的不是数字,而是各种动物。孩子们扑闪着大眼睛,透过人缝观看大人向庄家递过赌资。倒影中,三尊巨大的挂着羞赧微笑的铜佛像脚下,几名佛教徒正聚在一起冥想。几个盘着长发的女人在路边点起火,烹饪甜甜的竹筒饭。

景栋没有激动人心的建筑——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纪念碑、寺庙或王宫。它触人心弦的魅力在于它的气氛、安宁,在于没有压力、挣脱了时间的生活节奏。

觉得这样的状态很迷人是一件奇怪的事吗?担心它的消逝是很荒谬的想法吗?从表面看来,近期亚洲并无大事。除了极少数的地区,整片亚洲大陆结束了战争,迎来和平——甚至是各种主义的和平。每个地方的人都在谈论经济发展。这片古老多元的土地即将屈服。入侵的特洛伊木马便是“现代化”。

我为这片大陆如此欢快地选择“自杀”而感到悲痛。但是没有人讨论这个话题,没有人反抗——至少没有一个亚洲人反抗。过去,当欧洲人敲响亚洲的大门,从炮舰上发射炮弹,试图打开港口,获得租界和殖民地时;当士兵洗劫烧毁北京的圆明园时,亚洲人还在奋力抵抗。

越南人从法国军队踏上领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解放战争;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1975年西贡沦陷后才结束。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中顽抗,最终屈服于外国人更先进的坚船利炮,将自由交给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