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狗的命运(第2/4页)

仪式结束,大师给了我画在一小片镀膜纸上的佛像。他说,一旦我感觉自己有危险,就用手掌把它使劲拍在脑门上。他在我脑门上拍了几下做示范,弄得我头晕目眩。

我们付钱后便离开。出门的时候,浩克为我翻译了寺庙墙上的一段文字:“生命非你所属,并且它随时可能离你而去。请深思。”

即使在殖民时期,柬埔寨的铁路都没直通越南铁路。从金边到胡志明市(即以前的西贡)最快的方式是乘坐小汽车。几十辆破车搭载着成千上万的木工、建筑工人、画家以及寻求财路的越南妓女,往来于两座城市之间,车门只用铁丝拴着。

在越南人眼里,柬埔寨是一个富庶之地: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水美鱼肥,城市里全是暴富的人群,或发战争财,或受益于和平,或因联合国的介入。

到了之后,所有的轿车、卡车和马车都必须上渡轮过湄公河。历史悠久的湄公河那浑浊不清的滚滚河水将柬埔寨分割为南北两段,没有一座桥连接两岸。几个世纪以来,这个国家面临的最大威胁便是被这个自然屏障分裂成两个国家。河西是泰国的势力范围,河东是越南的势力范围。如今,两个邻国面临巨大的人口压力(泰国人口约六千万,越南人口七千一百万),仍旧威胁着“地广人稀”的柬埔寨(约八百万人口)。

柬埔寨边境伫立着一座粉红色石头搭建的凯旋门,四周是吴哥佛塔的复制品。我需要走上几百码才能到灰色的水泥大门,从那儿进入越南。外国人在那儿很少见,我的到来让人倍感稀奇。他们仔细搜查了我的包,并盘问一个老问题:“为什么不坐飞机?”

越南与柬埔寨有着显著的区别。在看过高棉那半荒废的平原后,越南看起来人满为患。视野之内皆是人。他们锯着、锤着、焊着、缝着、煮着……忙着生存,忙着生活。

边境到西贡有四十六英里——这是我回欧洲前最后一次坐车,又是一辆快散架、震颤的“老爷车”。

一到西贡,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准备好面对眼前的震撼。我曾设想过所有的场景,但从没想过再次回来对我意味着什么。我面前的西贡混乱不堪,人性扭曲。我一时迷失了,或者说被吓到了。在这个城市里,我曾度过人生最充实的时光。但现在我觉得,过去对我来说是必须敬而远之的东西。我开始刻意避免去我曾住过的酒店:大陆酒店,可俯视广场的漂亮阳台已被丑陋的玻璃围起来;吴哥大华酒店,临江的一面已被几个巨大的广告牌遮住。我在一个背包客聚集的小旅馆住下,我之前的一些朋友已离世:曹洁(我之前的翻译兼老师)因癌症去世。我不确定有没有必要去寻寻其他人。

我连续几小时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可满眼陌生。那像是在地狱中行走,到处都是试图吸引我注意力的人:卖帽子的、拉黄包车的、卖汤的、卖身的……虽然它已经更名,可它仍是旧时的西贡——一个彻彻底底的东方城市,堕落,腐败,充满活力,极度物质主义,比战时更肮脏、更混乱、更粗鄙、更猥琐。

记忆是极好的庇护所,如果我真能像占卜师说的那样长命百岁,我肯定会乐于回忆,如同在古老家族忘却的阁楼翻找一样。但记忆有时也是沉重的负担,特别是对于他人。走着走着,过去的记忆不断闪现,我意识到自己相当反感我的记忆:我反感与我同岁的人,因为他们不信守诺言,在我的记忆面前无所遁形;我反感年轻人,因为他们只活在当下,拒绝过去。我也是可憎的,但至少无害。战争时期,对我而言只是一些幻象破灭——看不见的损失。但那些革命人士呢?那些在失败的革命中断手断脚、眼睛失明、没了青春的人呢?他们正拖着残缺的身体在大街上乞讨。他们才是真正令人不愉快的,他们的记忆是如此实在、可见,让人心情沉重。

1975年4月30日早上,当看到解放军的坦克驶进西贡,我喜极而泣。战争结束了,越南人民终于可以成为自己国家的主人。

战争时期,那些革命者让我印象深刻。他们贫穷但坚韧,对其信仰有强烈的奉献精神。其中一些更是让我不禁把他们看作当代圣人。不过,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失去了光环,变成陈腐平庸之辈。其中一个下海经商,从事进出口贸易。另一个(还保留着一些嘲讽的性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做的是“黄奴”生意:为韩国建筑公司招聘越南劳工。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告诉我,可悲的是,他们是战争的赢家:败者被迫适应改变,于是,他们能自我提升;胜者认为自己没什么好学的。

开往河内的S-10火车被称作“团结快车”,但就其装甲外表来看,它看起来仍属于内战时期——亲美南越和亲苏北越之间的战争时期。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铁格子,以防万一。

“防什么?”我问。

“强盗。”与我同行的一位游客说,他是退伍军人。他塞了点小费给乘务员,成功让他妻子和他同睡一个卧席。所以我们车厢里有七个人而不是六个,卧铺上只铺着一层油腻的草垫子。我上面的两个铺位上是另一个士兵及一位女士。他们一直在讲个不停。对面是两名奇怪的青年,满脸胡茬,没有行李。

火车低劣肮脏、简单粗糙,感觉是铁匠匆忙间拼凑而成的。我们离开西贡时,车上的厕所已停水。我尝试入睡,但没那么容易。火车只要一停,就会被妇女儿童和乞丐团团围住,他们吵吵嚷嚷着要上车兜售或行乞。许多乘客下车挤到卖汤的女人旁边。那女人肩上挎着汤锅,在站台上售卖。车站昏暗,油灯的火苗在飞虫的扑打下摇曳,呈现出一种中世纪的画面。可怜的越南!整个国家只有在战争方面才能与现代性沾边:武器、战机和导弹,它们都是现代的产物;可其他的一切都还属于旧时代。

夜空无月色,但繁星满天。在山丘的黑色轮廓下坐落着村庄,人们准备晚餐的火光依稀可见。每一次到站都夹杂着摊贩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嘈杂声。半夜,乘务员来到我们车厢叫醒我们,并在草垫子下摸索。一位乘客说他的行李不见了,他们试图找到那个贼,但最后也没有结果。

黎明渐渐来临,纯洁清新,好似世界才开始。天空一碧如洗,棕榈树和山丘倒映在静静的水稻田里。长长的火车呼哧呼哧地朝北海岸驶去,历时两天两夜。但对于铁道旁的村子来说,火车是财富和丰裕的象征,每个站都有瘦削的手臂伸进窗户。有些是兜售东西的:衣衫褴褛的幼童提着草盖子铝壶售卖热水,小女孩售卖甘蔗节。大多数是伸着空手乞讨的。残肢断臂者登上火车,外露不幸博取同情,盲人吟诵着悲歌。警察需不断地赶走他们。毋庸置疑,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但如今的越南,只有牺牲的人才被尊为英雄,每座村镇都有纪念碑纪念他们。而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得到的只有蔑视:他们成了国家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