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7页)

阿兰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泽。

那日是个风天,歧南神宫飘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云梯。仙乐缥缈中,一身华服的息泽神君拾级而下,自送亲的软轿中牵出他红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严宫门。他立在宫门旁一棵无根的菩提后,见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风,防风的兜帽挡住大半眉眼,只露出朱红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颌。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于掌心轻轻一吹,云梯上狂风乍然而起,掀开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飞扬的发丝,仰起头来,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她那个样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纷落如雪,花树下他搂着还是孩子的她,轻声对她许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而自从十年前月夜下那个转身后,说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她的师父、她的丈夫,往后还有她的孩子。最后一眼,是狂风渐息,息泽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红的唇勾起一抹戏谑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给她的笑,但他知道有个人是那种笑法。西海二皇子苏陌叶。

时光如水,她身上再没有痕迹是他曾留给她,就像他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息泽携着她踏进神宫,宫门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轻飘飘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经失去,谈何再失去,只是这一次同她的错身,不知为何,远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后二十余年,息泽退位,他继任神官长之位,成为梵音谷有史来最为年轻的一任神官长。息泽装出副病得没几天活头的模样避去歧南后山,他亲送他去竹园,息泽还调侃他:“俊得不像话,聪明得不像话,却整日板着个脸,自然你板着脸比笑着时更俊,但来送别我你还是笑着好些,我心里舒坦。”

他环视竹园,却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终于忍不住道:“你妻子呢?”

息泽抖开条有些发润的被子晒在大太阳底下:“一个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同我在这里隐居有什么意思,自然该待在山外她府里头。”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泽笑了,得意地赞同:“她的确有福气,碰到我这样的好人。”

世传这一任神官长有一副绝代之貌,却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难以亲近。他的所为同传言也颇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宫,神宫行事越发低调,若非大祭,难觅神官长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倾画夫人求上君赐婚,选他做橘诺的驸马,时年他根基不稳,难以推辞,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净长修,只行定亲之礼,而将婚期无限长延。订婚礼后,他更是闭在神宫,习字练剑,种树下棋,只与清灯素经为伴。他住的园中,阿兰若成婚那年他种下一园四季花,并未以天泉水浇灌,因而生得缓慢,悠悠二十来年过,橘诺出事的时候,才刚落完第一树花,结完第一树果。

纵然橘诺所为大大扫了他的颜面,但橘诺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脉,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诺乃是死局,上君必将借此良机将他逐出神宫。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时机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条生路。

相里阕是位专横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视眈眈盯紧了神宫,大有将神宫纳入囊中之意。息泽看事透彻,却是个嫌麻烦的主儿,因而相里阕一上台,他这个继任者不过童稚小儿,息泽便欢欣鼓舞地将诸事都丢给他,逍遥自在避去歧南后山了。神宫中势力冗杂,并未察出相里阕野心且又顽固不化者不在少数,近年他虽在神官长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却时有掣肘,未免为难。不过,一旦神宫失去神官长,以相里阕的刚愎个性,对神宫的野心当不会再勉力压制。若不幸相里阕近年行事谨慎了些,他也有办法令他不再压制。

歧南神宫内里无论如何相斗,终归容不得外力亵渎它。相里阕早一日对神宫下手,如此,神宫中各派势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敌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长,即便相里阕废黜了他,一旦王宫和神宫真刀真枪对起来,歧南神宫坐镇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别无他法。此乃以退为进。

他坐在那样的高位上,年轻而神秘的大神官长,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却像是一块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宫,或许东风吹过遍地尘沙,还能见出几粒四季花的种子。也仅仅是,不能开花的种子罢了。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让他在橘诺的刑台上再见到她。她一身红衣,展开雪白的羽翼,浮立于半空中微垂头瞧着他,嘴角勾起一点笑:“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说神官之血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血是不是会干净许多?”

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

“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

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如何能忘记。阿兰若。

但他着实离开她太久,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囚禁和掠夺。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梦里,他其实梦到过她,梦到那一年是他将她救出蛇阵,而她在他怀中展翼。他并非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落魄,但这世间,若说他唯独不希望谁见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兰若。可此时,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个囚徒。

没有人喜欢被囚禁。

而后便是她写给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则戏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绪,若那人不是阿兰若,他绝不会那样盛怒。

书房中烛火摇曳,她懒懒靠在矮榻上:“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若是想让他开心,为何要借他人之名,为何不在信末题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实气极,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而她笑起来:“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说真心喜欢的时候,微微偏着头,模样里有一种他许久不曾见到的天真。

在她说出这两个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发芽的四季花种子,他不曾想过也许是喜欢。而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打开一只被咒语禁锢的盒子,那些潜藏的东西齐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