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暗 十八   水佩风裳(第2/7页)

“所以,像你这样的小宦官,就算今晚消失在太极宫,也不过是一抹微尘,吹口气就过去了。”

黄梓瑕僵立在荷塘前,水风徐来,她觉得身上寒意漫浸。但她没有再回头看他,只垂着头,看着荷塘中高高低低的翠盖,一动不动。

“景毓。”李舒白提高了声音,唤了一声。

景毓从月门外进来,看见黄梓瑕一身泥水滴答流淌,不由诧异地瞥了一眼:“王爷。”

“去告诉长庆,杨崇古失足落水,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收拾好仪容后已经太晚,不便打扰皇后了。”

景毓应了,立即快步走出去。

黄梓瑕咬了咬下唇,问:“那明日呢?”

“明日?你失足落水,不会得风寒吗?难道还能进宫去传染给王皇后?”李舒白淡淡说道,“等你痊愈应该已经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了,到时皇上皇后也会知道你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估计心就淡了。”

黄梓瑕嗫嚅许久,讪讪地说:“多谢王爷。”

说完之后,她的心中又是一阵凄凉——什么世道啊,踢自己下水三次的浑蛋,自己还得好好谢他。

李舒白回头看她,见她浑身淌水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唤了一声:“你……”

她抬眼看他,等着他的吩咐。

但他停了片刻,又只转头看着池中荷叶,抬手示意她下去。

黄梓瑕如释重负,赶紧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顶着一身泥水,她到厨房提了两大桶热水,把自己全身洗干净,又胡乱把刚洗的头发擦个半干,就倒在了床上。

这段时间为了这个案子,她东奔西走牵肠挂肚,确实异常疲惫。所以刚躺下一碰到枕头,她就开始陷入昏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房门轻响,传来轻微的叩门声音。

数月颠沛养成的警觉让她迅速睁开眼,半坐起来扫视室内,发现一片凝固的黑暗,夜已深了。

她披衣起床,开门一看,只见李舒白站在门口,左手执着一盏小灯,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小灯的光是一种微暖的橘黄,照在他平时如同玉雕一般线条完美却让人心生沁凉的面容上,没来由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意味。

见她愣怔发呆,他也不加理会,只将手中的食盒往几上一放,说:“也好,不需要我叫你了。”

虽然惊觉,但那只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黄梓瑕的意识尚不清醒,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将自己睡得凌乱纠结的头发抓了一把,又看了看外面昏黑的天色,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二刻,”他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盏黑褐色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姜汤,喝了。”

她用勉强清醒一点的眼神,皱眉看他许久,终于抓住了自己意识中不对劲的地方:“夔王爷,三更半夜,您亲自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送姜汤?”

“当然不是,”他说着,回身往外走出,又顺手带上了门,“喝完换好衣服,有客人到访。”

能让夔王爷深更半夜亲自去叫黄梓瑕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

灯下美人,艳若桃李。

一个穿着寻常宫女服饰的少女,站在他们面前。只可惜桃李花朵被哀苦与悲戚侵蚀着,已经显出憔悴枯损。她抬头望着他们,鬓边插着的那支叶脉凝露簪,在灯光下暗暗生辉。

王若——或者说,小施。

黄梓瑕一时倒愣住了。而小施默然屈身,向他们行跪拜礼,她柔软的裙裾无声无息拂过地面,静默如无风自落的花朵。

“小施谢过当年夔王爷救命之恩。”

李舒白略一点头,并不说话。

小施一直跪着,只以一双沉静而悲戚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仿佛涌动着万千思绪,却是一点都无法说出口。

许久许久,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一直待在太极宫中……那里已被废弃,几乎无外人行经,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直到今天王皇后过来跟我说,若不是我,雪色或许不会死。”

小施静静地说着,垂头跪在地上,静默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黄梓瑕心头不忍,安慰她说:“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雪色的死……你不算凶手。”

小施那张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点缀,浮着一层冰凉的苍白。她用一双毫无生气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声说:“可我觉得皇后殿下说得对,要是没有我的话,雪色就不会死了……”

黄梓瑕说道:“然而若没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小施却并没有释然,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伏在了地上。她把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声音哽咽模糊:“若没有雪色,我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们一起在乱军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扬州,一起到了蒲州……兰黛姑姑对我们视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样跟她学琴、学舞。虽然都学得不怎么样,但这三年,我们日子过得很好,如果……如果没有冯娘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话,我们直到现在,依然是那么好……”

李舒白冷眼旁观,并不说话。

“皇后怒斥我,说我因贪慕虚荣,妄自顶替雪色,以至于如今酿成大错……可其实,其实我与雪色并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就连来接我们的冯娘,她也不知道……”小施捂着脸,颤声说着,眼泪在她的指缝间扑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制。

“当时兰黛姑姑与姑父因急事一起前往甘州去了……雪色听门房说是她母亲托人过来接她进京许婚的,便跟我商量说,她如今没有想要嫁人的心思。何况,当年她母亲丢下了他们父女后,父亲因此忧愤成疾,三十出头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愿见她母亲!但我又劝她,我们如今在兰黛姑姑这边,虽然她也着急帮我们,但以我们的出身,寻觅佳偶绝非易事。若她的母亲真能为她寻觅一个好归宿,也不是坏事……

“雪色却抓着我的手,说,不如这样,反正我母亲五岁就抛下了我,冯娘也只在扬州见过我们十三四岁时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眼,谁知道我如今的模样呢?你就说自己是我,跟着冯娘进京。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个好人家也是幸运。然后……然后……

“然后她从自己的身边,取出当年夔王爷让我们带走的那个银锭子,分了一半给我,说,以此为证,希望你能在京城里,帮我打听一下那个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处。三年了,他为什么没有拿着簪子来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扬州,云韶苑的人也会告诉他兰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当时很想告诉她,她那支叶脉簪,转头就被对方丢掉了。我悄悄帮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时再交还给她。可我知道这样一说,雪色一定会十分难堪,所以又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索性带到京城,还给她的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