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倾 十八  一念飘忽(第3/4页)

“此次夔王又到生死攸关之时,然而我看近期北方局势变动,陛下的身体又如此,不出二三日,陛下一定会有所行动,夔王出修政坊也不晚了——毕竟,是死是活,是杀是用,都已经没时间拖下去了。”王宗实的话,让她眼睛微微张大,而他却似乎全没注意到她,只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人这一辈子,讲究的是个命,需要的是个运。他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上苍安排的那一场叛乱,圣上急于寻求压制我的力量。叛乱让他脱颖而出,圣上的扶助让他拥有机会,他天纵奇才终于一路走到现在。”

他说着,回头朝黄梓瑕冷冷一笑:“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命运是否已经到头,就看你的了。”

黄梓瑕只觉心口汹涌,有些澎湃的东西扼住她的喉口,令她无法呼吸,说不出话。

“据我所知,蕴之是非常喜欢你的,”王宗实面容异常苍白,望着她的阴冷眼神之中,却分明地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同情,“黄梓瑕,你这么聪颖的一个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自己最好的人生。”

黄梓瑕僵硬地低头,说道:“是,梓瑕知道。”

长安城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了模样。

沸腾的百姓不仅洒扫门庭,还自发到各条街道上洒水清扫。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自己做的努力是无用的——城中富户早已去运了最纯净的黄沙过来,一遍遍筛过之后,就等着当日黄沙铺地,奉迎佛骨。然而不过片刻,他们又发现黄沙也不算什么,因为早已有人倾尽身家买了数百丈波斯绒毯,准备到时铺设于佛骨经过的路上以供踩踏。

长安城热闹非凡,皇帝诏令建造的小浮屠塔和彩棚楼陈设在每个路口,城中富户以水银为池,金玉为树,街上遍地彩棚,连树上也已经被人缠满了锦缎,正是遍地生辉,只待佛骨。

黄梓瑕穿着一袭窄袖布衣的男装,骑马行过长安。街坊热闹非凡,她只能下马牵着,慢慢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听街边人们议论着即将到来的盛事——

“这回的佛骨,迎到长安之后,又该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了!真是人人喜见此事啊。”

“这话可不对,当年宪宗皇帝迎佛骨的时候,那韩愈不是不识时务出面阻拦,结果当日被贬吗?这回可也有个人,对佛骨不敬呢!”有个老者捋着胡子说道。

旁人都恍然大悟,问:“老丈的意思,是夔王意欲阻挠迎佛骨事?”

“可不是吗?这夔王从一开始便对此事不满,阻拦陛下建浮屠迎佛骨,你说此事与他何干,为何先是不赞成迎佛骨,后又减少所建浮屠,千方百计阻拦圣上?”

“我倒也有听说传言!”有人诡秘道,“据说,那夔王身边,有一张怪异的符咒,其上附着庞勋阴魂。这张符咒啊,每逢杀戮便血光大盛,夔王就是仗此横行,平南诏,败回鹘,全凭着庞勋阴兵!”

坊间传言,荒诞如此,黄梓瑕不由得无奈,勒住了马站着听了下去。

那人见众人都被怪力乱神吸引,认真倾听,不由得口沫横飞,说得更是天花乱坠:“夔王却没想到,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张符咒助他成事,可也在暗暗吞噬他的心智,到如今,庞勋恶鬼附身,他已经神智全失,意图谋反了!”

“难怪他竟杀害鄂王,全不顾手足之情!”

“皇家有何手足之情?何况他府中的近身侍卫也出来指证,夔王深意,正是要谋夺天下,区区一个兄弟,他又如何会放在眼里?”

在众人的叹惋声中,刚刚那老者也说道:“不错,所以老夫也与其他众老一起,联名上书,直达天听,要求陛下重国法,轻功绩,务必要使罪恶昭彰,凶手伏诛啊!”

“老丈暮年,尚且一心为国,真是佩服啊!”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也有人质疑道:“然而夔王当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对社稷实有大功,若说被迷了心智,那也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吧?”

“夔王自然罪不至死,甚至对江山社稷有功,可如今夔王的躯壳之中住的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庞勋,这夺舍恶鬼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人说道:“但我看,如今朝廷尚有需要夔王的地方,我听说啊……”说到这里,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眉毛挑动,显然对自己掌握了最新消息而感到兴奋,“朝廷要让夔王去压制振武军呢!”

“不可能吧?振武军出事了?”

“说不准的,毕竟前几天不是还在说振武军在大力扩充军备吗?难道是反了,所以朝廷要平叛?”

“好家伙,那庞勋本就是乱军出身,如今去打振武军,那不是乱军打乱军,乱成一团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黄梓瑕听他们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全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便牵着马准备离去,谁知一阵都昙鼓声传来,吸引了众人注意,大家纷纷往那边涌去。

黄梓瑕顺着众人挤去的方向看去,却是那个常在缀锦楼说书的中年男人,说书人果然是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这回又神采飞扬地设下小鼓,挤到街头来了。

毕竟是专业耍嘴皮子的,这鼓槌一抡,开口就是不一样,先讲一段太宗皇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事,结果被人唾弃道:“能不能讲点好听的?来点香艳的!”

在众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中,说书人也只好说:“那么,就来与各位讲一个前朝隋炀帝的荒诞事儿。那文帝暮年,身怀重病,炀帝入内侍疾,偏巧看见了捧着药汤而来的宣华夫人。只觑得一眼,顿时魂飞魄散,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美人儿……”

“然后文帝驾崩,炀帝送了同心结给宣华夫人,收了先帝妃嫔夜夜笙歌荒淫无道——听了几百遍了,你再换个新的!”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黄梓瑕却忽然脸上变色。

她的脑中,迅速闪过在鄂王府的香炉中扒出来的那几条丝线,那残余的样子,分明是烧得残破的一个同心结。

同心结、匕首、玉手镯。原来……这就是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三样东西内里共同的含义!

她一瞬间只觉得恐惧无比,眼前世界模糊,所有人都往后退散,眼前唯有淡淡一抹街道的痕迹存在。彩棚遮天,日光照得街道鲜艳无比,就像是淡红的血色铺天遮地。

她面容苍白,不由自主地攥紧手中的缰绳,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僵立在墙角一动不动。许久,许久,她觉得自己听到沉重的呼吸,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畏惧而警惕地看向左右,却发现身旁人人都只漠然走过,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正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