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光明之子(四)

“我以前住在一个大大的鸟笼里,有很多很多娃娃陪着我,它们都会说话,还会唱歌……”

以前,是多久以前呢?

是比夜莺鸟还要前的记忆,那些模糊的光影里有微笑着落泪的神女,有聒噪而又丑陋的娃娃,有温柔的风、湿润的土,还有那个憎恶她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是什么呢?

“父亲是山,能将你的天空撑起,他不擅言辞,但总是能令你感到安心。”

“父亲是太阳,恩泽遍布四方,只要有他在,你的人生就永远不会黑暗。”

紧抱双膝酣睡在鸟笼里的女孩,偶尔会梦见一个更大的鸟笼,以及每次追出去都只能窥见一抹墨色的背影。

——但那只是梦而已。

薇拉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她从柔软的床榻上挣扎着爬起,看着窗外照射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忍不住张嘴呼出一口白雾般的气息。

十年了。

薇拉走过镜子,随手拨开自己瀑布般的黑发,镜子中垂着眼眸的少女神情恬静,掀起眼帘时抬起一双沉静清澈的眸子,带着几分出尘的纯净。

薇拉一手放在镜子上,大拇指轻轻拭过镜中人子夜般漆黑的眼眸。

说实话,她不太喜欢自己的眸色发色,因为看上去不像是父亲的孩子。

洗漱完毕后,薇拉换上一身教堂制式的战斗服,戴上雪白的手套,扣上腰间的皮革腰带,之后走向了教堂后头、树林边的一片空地。

艾德里安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男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身回头,身姿修长笔挺,金发蓝眼,更显风姿出众。

“薇拉,早上好。”艾德里安暖暖地笑着,打了个招呼,阳光照在他金色的碎发上,影影幢幢的尽是斑驳跳跃的光。

“早上好,艾德。”薇拉点点头,看着艾德里安腰间配着的西洋剑,说道,“父他不在?”

“圣宗出去了。”艾德里安想起圣宗离开前叮嘱的话,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去了小镇北部,中午之前恐怕都回不来了,所以让我做你的陪练了。”

“知道了。”薇拉神情沉静地拔出了自己的西洋剑,道,“那我们开始?”

薇拉一贯话少,艾德里安也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笑,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一场打斗下来,艾德里安气息不稳,薇拉却还步伐稳健,眼神沉静,精神高度集中着,仿佛已经全心全意地灌注进了战斗之中。

“薇拉真厉害。”艾德里安摘下头盔,笑着揉了揉薇拉披散的发,“圣宗也会很高兴的。”

薇拉闻言,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像一只突然竖起耳朵的兔子,神情寡淡的脸上都有了笑的模样:“嗯!”

薇拉的体质有些弱,魔法天赋也不高,她既不能成为武士也无法成为术士,甚至因为身形纤细娇小的缘故,那些适合女子使用的南亚怀剑太刀都不适合她用。

在经历过上百次失败的尝试后,圣宗最终为她定下了拥有穿甲作用的“西洋剑”作为武器,摈弃了需要腕力的斩切劈砍,西洋剑的进攻方式多是以点刺划割为主。

除此之外,圣宗还给她创出了十几种步法,利用薇拉纤细轻盈的身形,将“迅敏”发挥到了极致。

单纯以花剑战斗来说,艾德里安已经不是薇拉的对手了,这让他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代表着自己娇宠着的妹妹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底气。

艾德里安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偏僻的小镇,前往王国的首都,他会成为教廷新的“圣子”。

圣宗出门一趟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他准备出师礼的。

“到了教廷,不用我教你,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圣宗淡着眉眼,显得疏离而又寡情,“如果真的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的圣宗的孩子。”

“……”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嗫嚅地道,“舅舅,主教会以这个来奚落您的。”身为一生侍奉光明的圣宗,他如何能有自己的孩子?

“我还怕他奚落不成?”圣宗语气不带喜怒,慢而轻缓地道,“你自己掂量其中的是非,你与你母亲生得相似,总会有人问起的。”

“我明白了,舅舅。”艾德里安恭敬地应承着,圣宗沉默,房间内一时陷入了寂静,甚至能听见窗外树枝被风摇曳时沙沙的声响。

“你去吧。”过了许久,圣宗才开口,他望着街道上缓缓驶来的华贵车架,近乎漠然地叮嘱着,“作为我退位的代价,主教势必会对你让步,即便你是薇诺瑞拉的孩子,他也只能当做不知。但是这不代表你是安全的,比起我,一个有把柄又好拿捏的少年人才是他理想中的圣子,你若是被他利用了——”

圣宗的尾调华丽微卷,但是他在片刻的沉默后却是轻笑着道:“那也与我无关了。”

“只要不牵连薇拉,这个世界最后会落得怎样的结局,都与我无关了。”

圣宗话语冰冷无情,艾德里安俊美的面容上却流露出几分悲伤与不忍,他本就是一个心肠柔软而又良善的少年:“……舅舅。”

“薇拉还离不得您,请您慈悲,不要让她过早地面对如此残忍的分别。”

“我没有时间了。”圣宗面无表情地扯下手套,明明俊美一如光明神祗,但他却仿佛行将就木,“你总是宠着她,恨不得把一切晦暗都驱走,但那是无用的。”

“与其日后让他人欺她,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刽子手。”

艾德里安走后,圣宗就病倒了。

向来强大、仿佛永远不会衰老颓靡的圣宗此时病来如山倒,几乎几日之间便整个人都垮下去了,药石无医,再如何强大的光明魔法都躯不走他身上死亡的暮气。

薇拉有些手足无措,她刚刚送走对自己很好的哥哥,现在就每日守在圣宗的床前细心照料,唯恐一个眨眼,自己的父就不见了。

面对病痛与死亡,圣宗表现得非常平静,他甚至一反常态地变得话多了起来,给薇拉讲起了自己过去的故事。

薇拉这才知道,圣宗在一场被誉为‘罗岗分海’的战役之中,为了彻底击退强势的血族,在教廷的强迫下几次三番地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艾利克斯是人类世界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有望突破贤者之境的天才,但因为那几场献祭,即便他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他也已经没有等待那一天到来的时间了。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悔恨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事,因为它既不能弥补,也无法挽回。”圣宗温柔地摩挲着薇拉细软的发。

“我之所以离开教廷,并不是因为憎恨而舍弃了我心中的光明,而是我发现那个污浊的教廷,并不能成为我心中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