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岚王:“你读书时顽劣成性,成日爬高上低,不是在树上便是偷去骑马。”

嗯,由此可证,朕年少时曾飞檐走壁、武艺超群。

岚王:“不喜听讲、又不爱背书,太傅说你两句你便反污太傅迂腐。考试时腆着脸去抄旁人答卷,偷奸耍滑倒是从来不会垫底。”

嘻。由此可证,朕头脑聪明懂得变通,又擅假以物。

岚王:“可有时偏又榆木脑袋!每次与三皇子一起惹怒太傅挨太傅罚跪太庙,都是只你一个人在那傻傻跪满半个时辰。”

哦。由此可证,朕少年时诚信老实,又敬重师长。

“每次出宫都一定要去东市西市逛几个时辰,买许多不成体统的话本藏在袖子里,沿途所有的粮价、菜价、胭脂水粉、狗皮膏药但凡能见着的全要去看去摸、询一番价,商贩天南地北聊家常,你又不买!”

看看!朕小小年纪已知关心宫外民生,体察入微,一个多么好的帝王胚子。

十项全能好皇帝,爱民如子宴语凉。

怪不得俊美优秀岚王也要被朕倾倒。

时至午夜。

今日天子卧榻之畔也有权臣安睡。

可见,那墨迹未干的假《起居注》就算再糊弄,至少有一句是真的——岚王确实喜欢“夜宿帝宫”!

无妨,宿宿更健康。

难道狗皇帝就不喜欢权臣留宿吗?狗皇帝已经喜欢得都没有脑袋了。

美人在侧,又好看又香,半夜醒来吸一口都能做个好梦。舒坦。

“爱卿,爱卿过来点?”

近来深夜,皇帝越发肆无忌惮。

岚王尚每日克己复礼睡在床边边上,皇帝倒是学会了往人家那边蹭,满脑子的“芳泽在畔,朕要一亲芳泽”。

这几日,常是一张龙床半张空着,另外半张则挤得不行。

皇帝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岚王只差半寸就要被挤下床。

今日又是如此,岚王:“快睡别闹!”

宴语凉不听,反而又挤他。

岚王:“阿昭,你伤未痊愈,万一睡熟时被我压到……”

宴语凉:“可岚岚平时对朕摸来抱去的,也并未怕压坏了着朕。”

黑暗中,宴语凉都能想象岚王此刻的憋闷。

一如当年他养母鸢贵妃宫里那只一戳就炸毛的猫。

他逗完开心了,哈哈一声,又赶紧伸手去讨好,指尖蹭啊蹭。

岚王拂开他。

几番抗拒后,最终是十指紧扣。

宴语凉:哎嘿嘿嘿。

看,朕果然俊逸潇洒招人喜欢,美人再怎么生气也拿朕毫无办法。

开心,满意,睡了!

睡。

睡。

睡。

都迷迷糊糊快过去了,突然一丝矫情,宴语凉又醒了。

唉。

真的,他真宁可自己干脆笨一点、真昏君一点,傻唧唧的好骗。被权臣舒舒服服骗一辈子就完了。

却为什么偏生不是那样?

冬夜暖融,美人在侧,一切和和美美。

那么好的场景,却压不住心底一个清晰的声音。

宴昭啊宴昭,《起居注》糊弄成那样,你真就视而不见了?

宴语凉:“……”

他其实,混成这狗样,要求并不高。

也不需要人生多么真实。

可如若“夜宿帝宫”、“纸短情长”都能是假,别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是假。

比如,他对你的种种纵容,无奈悲愤、隐忍心疼。

时至月末,月色熹微。

宴语凉终于没忍住,戳戳身边:“青卿,睡了么?”

庄青瞿本就浅眠,狭长凤目微微睁开。

“青卿。”

“过去的事,青卿真就……不能与朕坦诚相待么?”

“……”

“朕知道,或许朕失忆前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让青卿心里怪朕、怨朕了。”

“但青瞿,朕真的很想知道当年到底怎么了,朕究竟做错过什么。青卿若肯告诉朕,朕都愿去改。”

“……”

“青卿。”

“朕要怎么说……”

“实在不行,青卿再编一个说得通、过得去的缘由也行,骗骗朕,朕也认了。”

这话说得言辞卑微。

可宴语凉此刻的内心非但不卑微,反倒是万分真诚、清明坦然。

岚王有心隐瞒,前尘真相未必多美好。他未必一定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他得要岚王重新给他一个故事。

岚王聪明,按说编个故事骗骗他又不难。只要别像这个一样全然说不过去、糊弄得那么明显。

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纠结。

此后,两人心照不宣。

他安心一辈子做他的假皇帝真摄政王夫,沉迷岚王美色、醉卧美人膝,也没什么不好。

宴语凉在黑暗中,目光清明。

他想岚王这般玲珑心肝、聪明剔透,不会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皇帝已妥协得不能再妥协,岚王没道理不答应。

却未料,岚王突然就疯了。

黑暗中,一阵天旋地转,冷香倾轧。

岚王声音涩然低哑,濒临崩溃一般:“我已说过多少次……我从来不曾骗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一次骗过你!”

“阿昭,你是亲口说你信了的,君无戏言!”

“如今这又算什么?”

“宴昭,我究竟,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底还要我怎么证明?到底我应该做什么你才可能会相信我,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

宴语凉彻底懵了。

扑面而来的戾气与伤心。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刚醒来的那一天,唇齿干涩:“青卿……”

“别那样叫我!”

“都是假的。我受不起。”

“阿昭说你全忘了,什么都忘了。我虽几近心死,却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至少你还活着,大不了重头来过……”

“罢了,着实可笑。怪我执迷不悟、怪我一直以来痴心妄想。”

“是我不该,是我不配。”

……

……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到宴语凉彻底回过神时,岚王已经离开了,就连那冷冷的余香都散去殆尽。

楚微宫门重新重重落了锁,他正一个人正孤零零站在沉沉的门扉边。

冬夜的地砖好凉,冰寒刺骨。

云飞樱儿:“陛下这样不行!会冻着的,快穿上鞋!”

地上是凉。

可适才岚王离开时,也是一身单衣。

傍晚的时候下了雪,此刻外面又是极大的风雪,他身上那么单薄,也没有伞。

宫门紧闭,万籁俱寂,只有门外大雪森嚎的呼啸声与门缝里透出丝丝森冷。

侍从侍女怎么劝,宴语凉始终不情愿走。

他总有个错觉。

似乎只要他在这站着,站一会儿,一会儿岚王就又会回来了。

但这想法果然只能是错觉,适才岚王的声音沙哑,已带着几近血腥味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