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30

傅承致的书房很大, 非常空旷。

整整一两个小时,令嘉埋头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唰唰抄写的声音,在这个键盘几乎代替手写的年代,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强度地动笔了,大约抄了二十来页, 中指和虎口已经因为握笔被磨得隐隐作疼。

太长了, 这样下去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得完。

令嘉想哭,但又不敢讨价还价, 只能撑着眼皮喝了口咖啡,停一两秒歇歇手。

挂钟上的分针又转了半圈,书桌前的傅承致还在伏案工作。

都是凌晨五点起的床, 人家一整天下来还精力充沛, 她却又困又累,越写越慢, 为免自己睡着, 小声抱怨, “傅先生,你们学校破规矩可真多。”

傅承致正在思考,闻言抬头,远远看过来。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台灯的光晕中,只勾勒出他的轮廓和侧脸, 男人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橱前, 有种孑然孤寂的感觉。

令嘉有点后悔自己的没话找话了, 低头继续写, 没料傅承致停了两秒开口回答。

“规则只是为了效率服务, 伊顿森严的规则和等级秩序可以刺激竞争, 培养更多的精英。”

中学时代的傅承致每天从一睁开眼睛就开始了竞争。

学科成绩决定了学校给每个人安排怎样的教学等级,不想跟低年级的笨蛋呆在一间教室,他就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到前列去,跟更厉害的人比拼。这所学校教会他怎样成为一位表面绅士,却在身体里流淌渴望厮杀的血液。

令嘉得到答案,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规则严苛到不近人情?”

英国贵族对仪表和繁文缛节的在意,有时真的苛刻到令人发指,她上的圣保罗女校只是走读都已经够烦的,伊顿全封闭寄宿更可怕,她随便数数都能找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规定。

“当然。”

傅承致点头坦然承认,“毕竟这本又臭又长的校规传到今天已经编了六百年。”

打开话匣子,令嘉稍微提起点精神,边抄边问。

“你们校园里为什么不可以背书包,这什么破毛病也值得写进校规里,书和课本随时抱在手上不重吗?”

“因为校服是燕尾服,跟书包风格不搭。”

“可没有包,那么多作业和课本不会丢吗?”

“会丢。教堂和食堂不让带书入内,所有人都胡乱扔在外头柜子或地上,所以我中学第一年习惯写两份作业防止这种意外发生。”

初入伊顿时,作为种族歧视链底端、学校几乎不可见的亚裔面孔,傅承致的作业文件夹经常不翼而飞。

显而易见,那些承受不了高强度课程的废物需要为自己的成绩压力找到排泄口,为避免责罚,他只能做好plan A和plan B。

“那又是为什么不能穿浅色袜子?”

傅承致抬手扶额,有点怀疑刚刚是不是没把令嘉吓够。

她像十万个为什么问个不停,这种提问模式,经常只在他对待下属的时候出现。

令嘉半晌没得到回答,顿笔抬头,疑惑看过来。

傅承致无奈中带着纵容,“跟书包一样的理由,因为校服是条纹西裤。”

“领扣、领带、袖扣……少了一样舍监真的每次都能发现?”

“当然,我十三岁进学校那年,有次凌晨起迟了,只系领带没配领扣,被勒令折返宿舍佩戴,后来迟到被罚持续三天,每早提前起床半小时去教务处报道。”

令嘉十分遗憾,“就被罚过这一次啊。”

傅承致诧异反问,“一次还不够?”

令嘉没答,只是点评:“真的太无趣了,我小学时候都不见得能记住每天上学前把红领巾戴上。”

“我不认为无趣。”

傅承致反驳,“这条校规的意义在于避免学生冒失轻率,有效改善人惰性中的疏漏拖延和将就。”

说你无趣。

令嘉心想,果然物极必反,难怪他现在几乎不穿正装,不论什么场合都衣着随意。

她又抄完一页,将束手束脚的风衣外套脱掉扔到一边,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腕,继续埋头写。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那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书上的单词也仿佛出现重影。

指针过了凌晨两点,令嘉体力条彻底归负,她动了动在地毯上坐麻的脚,突然坐直开口。

“我饿了,想吃面条。”

傅承致被一而再再而三打扰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直到听到这句时,险些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在幻听。

但房间里并没有其他生物,显然是在使唤他。

“下午为什么不吃饱?”

“我不知道你会让我抄到这个点。”

“佣人已经休息了。”

令嘉头晕脑胀昏昏欲睡,俨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所以你连煮个面条都不会吗?”

傅承致感觉那话里羞辱的意味甚浓,沉下声提醒,“令嘉,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那我自己去。”

令嘉说着就爬起来,捞过风衣往外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分针又转了大半圈,男人频频抬头看向书房入口,还是不见人影。

煮面条需要这么久?

一整晚被令嘉打扰得三心二意,傅承致耳朵边忽然安静下来还有点不习惯。

他啪地合上电脑,打算下楼看看令嘉是不是把厨房烧了。

厨房和餐厅的灯都亮着,灶上却悄无声息,并不见她的身影。

傅承致皱眉走近,转到流里台背后,被脚边黑漆漆一团吓得倒退一步。

定睛才发现,令嘉竟然蹲地上就睡着了。

黑色长卷发披散着,风衣下摆掉在地上,里侧修身的芭蕾舞裙也滑落到腿根。

灶上的平底锅里还是一锅冷水,面条摆在一边,压根还没放进去。

令嘉抱着凳子,右脸颊搁在凳子上,被压得圆圆鼓鼓,睡得很香。

傅承致原本皱着眉头下楼,这会儿眉峰舒展开,没忍住笑起来。

令嘉又想起了被剑桥考试周支配的恐惧。

那种整天呆图书馆借书查文献写论文,凌晨两三点睡下,五点钟又要接着起来赶Deadline的感觉,想到她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半敞的窗帘外,天色已经开始泛明。

整个洗漱过程,令嘉都在回忆惶惶回忆自己昨晚抄到哪儿了,又是怎么回到自己床上的。

校规没抄完,傅地魔会不会又想到其他信的法子来罚她?

换好衣服门一开,佣人果然已经在外头等候。

令嘉小心翼翼扒着门框探出去,往隔壁看了一眼,“傅先生他也起了吗?”

“是的,傅先生在半个小时前已经登机返回伦敦了。”

呼!

令嘉松了一大口气,觉得脖颈特别疼,拧了拧脑袋,挺直腰背走出门:“他走前有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