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第2/3页)

喊声惊动了报馆里的编辑。一个教士模样的洋人下楼查看,问明情况,连连摇头。

“太可怜了……太野蛮了……在美国,废奴主义者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捍卫黑奴的自由,可是这些中国夫妻却把他们的孩子当猫狗一样贩卖,简直不可理喻。”

“约翰,”教士招呼那个华人门房,“把这些卑鄙的奴隶贩子赶走。我不要听到这些可怜孩子们的哀鸣。”

华人门房抄起一根棍子,开始赶人。

“滚开滚开,不就是要钱吗,洋大人不吃这一套!”

林玉婵早就出了报馆,恻然看着难民哭号,手里攥着的银元又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小孩要是饿死了,结局大约也就是乱葬岗,跟上辈子的林八妹一样吧?

他们甚至卖得比林八妹便宜许多。林玉婵数数自己的积蓄,足够买三个小孩。

可是买了以后呢?难道让她们当丫环伺候自己?还是白养着?还是放走,让她们在这个险恶的社会里裸奔?

她们的父母得了钱,换了米,过几天能吃饱的日子,然后呢?

那些她没遇到的、成千上万的难民呢?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况且她不得不谨慎。在大清的生存技巧繁多,其中一样就是“财不露白”。自己一个单身女子扔出银元来做慈善,让人看到了绝非好事。

她瞻前顾后了半天,朝路口一个馄饨摊走去。那馄饨摊老板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叔,不像卖馄饨,倒像杀猪的。

“这样一块银元能买多少碗馄饨?”她问。

老板略略一估,粗声道:“一百来碗吧。姑娘是要在家宴客?”

“烦你做一百碗,招呼街上乞儿来吃……”

自己就不出面了,免得被人惦记上。

她还没吩咐完,抬头一看,愣住了。

有人比她还圣母。一个穿绸衫的文士偶然路过,看不下去这卖儿鬻女的惨状,一边抹眼泪一边掏钱袋。

“我不买你们的孩子。快拿着这钱,去那边吃碗热馄饨,这孩子都快饿死了,别吃太快……哎哎,排队,别抢!”

呼啦一下,整条街的难民围了过来。

“大善人救命,我们也三天没吃东西了……”

“老爷长命百岁,我妹妹病得快死了,能多给点吗……”

“恩公受我一拜,我老婆要生了,给点钱找稳婆吧……”

大善人散着财,忽然发现气氛不对。围在身边的饥民不但没少,反而越聚越多!

一个西洋皮革钱包很快见了底。他抱歉地说:“就这些了,大家散了吧。”

难民哪里肯散。一个老妇人委屈地说:“老爷,您把救命钱给了别人,就忍心让老妪我饿死吗?”

大善人左右为难,只好翻了翻口袋,又翻出一包精致点心,原是准备自己当零嘴的。

老妇人一把抓走,飞快朝他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头一开,难民堆炸了。

“老爷老爷,您这个钱包看着也旧了,不如给了小的,换口救命的吃食吧!”

“老爷是菩萨下凡,您的洋布手帕也脏了,不如给孩子做个肚兜,晚上还能暖些……”

“快来啊!这里有大善人在施舍钱财,来者有份啊!”

……

苍蝇似的叮在他身边的已经不仅是难民。林玉婵看到至少五六个街头瘪三,大摇大摆凑上来浑水摸鱼。但见这可怜的大善人被围在中间,有人扒他衣服,有人扒他鞋,有人掏他口袋,活生生就是一场拦路抢劫。

整个外滩的闲人都闻讯而来,带着同情的微笑进行围观。

林玉婵看不下去,掉头跑出两条街,抓住一个无所事事巡捕,塞给他一角硬币。

片刻之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遍外滩:“巡捕来了!红头阿三来了!大家快跑啊——”

都知道印度巡捕比西洋人还凶。乌鸦一般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大善人被吃干抹净,绸衫鞋子全没了,中衣被人扯出好几个破口,帽子也被薅歪,皮带被抽走,就连辫子上装饰的小玉扣也被扯断,狼狈得一塌糊涂。

林玉婵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约莫三十多岁,眉毛很粗,眼窝很深,平时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大叔,可惜眼下这副台风过境的模样让人实在惊艳不起来。但即便是逢此大难,他的眼珠依然平静而清澈,跟这个年代大多数中国人那种麻木不仁的神色大相径庭。

头一次在大清看到比自己还圣母的稀有物种,林玉婵觉得这大叔格外亲切。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资格。他方才被抢的财物至少值一百两银子。

那巡捕——并非红头阿三,也是普通中国人一个——看着那人直笑:“想在洋泾浜做好事?这些刁民不扒你一层皮算客气!快走,别给我惹麻烦!”

富公子成了落难麻雀,还没太缓过神来,茫然点点头。

他孤零零坐在马路边,提着松垮垮的裤腰,一身的脏手印烂泥。

他想站起来,却光脚踩到地上的石块,脚心剧痛,扑通又坐回去。

他伸出手,想说句求助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但周围人人都在看热闹,离得远远的议论,生怕沾得近了,被他拽着叫屈,自己可说不清。

他恍惚看着这些嬉笑的嘴脸,方才被流民扒身的屈辱和恶心感涌上心头,眼中流露出悲愤之色。

直到灰蒙蒙的人群里,大胆走出来一个穿青衫的小姑娘,梳着整齐的发辫,眼中神色谨慎而小心。

“给。叫个车回府,”林玉婵最后还是忍不住发善心,用手巾包了一枚银元,弯腰递去,“请个大夫看看。下次别轻易露财。”

她忽然想,苏敏官小少爷冷眼看着自己学雷锋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大善人怔了半天,颤着手,接过她的帕子。

他用力擦自己身上的脏手印,摇头苦笑。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我……我没想到中国竟已成了这副模样。”

这话听得林玉婵浑身一激灵。这口气怎么这么外宾呢……

和她刚刚空降到大清时的感想一样。

还有他对中国民风的完全陌生,难道……

她起了个大胆的想法,比了个手势,轻声问:“您有健康码吗?”

大善人愣愣抬头:“啊?哦哦,啊。”

林玉婵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完全没反应,看来是土著。

大善人狼狈挣扎爬起来,一个不小心,弄掉了自己的帽子。

和帽子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缝在帽子后头的辫子。

他赶紧捡起帽子,若无其事地戴好,盖住一头三七分短发。

林玉婵内心如同一万只喜羊羊呼啸而过。

搞咩?咩咩咩?

今年是1861,不是1911!

这堂堂大清国两万万男儿,有多少是已经偷偷把辫子剪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