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第3/3页)

“文大人……”

文祥夫人笑着摆摆手,示意别紧张,然后试探问她:

“我们旗人不那么讲究男女之防……”

林玉婵忙说:“我不介意!能面见文大人是我荣幸!”

于是门开了。林玉婵终于见到了这位她久闻大名的洋务先驱。

文祥虚岁不到五十,但唇边的两缕长胡须已然斑白。他身材不高,穿着一身半旧蓝绉夹衫长袍,带个瓜皮纱帽,背着手,欠着身,在院子里侧耳旁听,像个北京大街上遍地都是的普通小老头。

林玉婵也见过旗人大官。譬如湖广总督官文,架子比天大,肚内都是草,满脸都写着“得过且过”,跟文祥可谓天差地别。

文祥已在外面听了好一刻。他领导洋务运动两年有余,也多次去信地方官员,询问过开埠港口的工商业情况。得到的答复多是官方废话;只有跟那个洋人赫德聊过几次,方觉有点益处,能听几句真话。

但赫德的忠诚度毕竟存疑,而且赫德也是居高临下,以非常宏观的角度评价各项政策,立场未免片面。

听一个平民小商人畅所欲言,还是头一次。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被她聊出了意想不到的角度。

旗人家庭里女子当家的不少,对文祥来说,她这样的女子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不可理喻。

文祥坐上院中石凳,眯着微鼓的眼睛,仔细打量这个生长在海边的小妇人,又翻开手边一卷书,耐心地再问一遍:“‘豪赌有度’是什么意思?”

林玉婵低头一看,文祥拿着的是同文馆的英文教材。赫德提供的靠谱版本。

京师同文馆就开在总理衙门隔壁。文祥办公之余,听学生们天天念英文,自己也心痒。谁知大概是年纪大了,看了后面忘前面,几个月了,这书还只翻了前三页。那些曲里拐弯的蝌蚪字母来了又去,只记得一个abandon。

林玉婵笑了笑,接过英文教材,细细地跟文祥讲了上头的内容。

文祥又是惊讶,又觉有趣。

同文馆里的学生日日苦读,一年下来,说洋文也是磕磕绊绊。她却能信手拈来!

她又没上过洋学校,那定是天赋超群,若是个小伙子,去科考,多半也能摘个功名。

自己夫人跟他提到这个伶俐的女商人时,文祥还不敢尽信。今日一见,超乎他想象。

文祥合上教材,笑道:“听说上次你来,送了点小礼物,致使拙荆生疑。这个你别见怪。官场如战场,我不是靠做官捞油水的那种人,办洋务又树敌不少,因此更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文祥如此推心置腹,林玉婵反倒惊讶,忙说:“不怪不怪。您小心点儿是应该的。不过……”

她环顾这个简朴的小院子。在大清朝当官儿,总不至于越当越穷吧?

文祥夫人看着她的土包子样儿,立刻明白了她心里嘀咕什么,笑道:“不怕你笑话。我家老爷一年俸银四百两,大概还不如你哩。”

这就是林玉婵土包子的地方了。我大清官员都是为民服务之公仆,俸禄自然是极低的,甚至不够日常衣帽交通住宿的花销。所以需要各位公仆们自己想办法赚外快。

有些官员钱字当头,每天开张营业,大大方方赚以权谋私。做为收贿受贿关系网中的一个节点,自然会官官相护,没人揭发他。

比如李鸿章。家乡当铺开得红红火火,可一旦太后问起来,人人为他说好话,说李抚台为大清鞠躬尽瘁,创造的价值远远超过几家当铺,人无完人,何必深究呢。

而文祥处于另外一个关系网——那些自诩清廉、纯靠师生同门同乡形成的提携链条。这一批官员相对自律一些,只会收取“冰敬”、“炭敬”、“年敬”之类的小额钱财,维持一下生活水准。

比如曾国藩。他誓要“学做圣人”。知道当官肯定赔本,因此进京之前,先从家里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后来果然年年赤字,只能管人借钱,最多的时候欠了各方债主一千多两。

既然要当“圣人”,旁人自然对他们更苛刻。一旦钻了钱眼,被人参上一本,落马的风险反而更大。

所以文祥对收礼之事极其谨慎,唯恐“过界”。

林玉婵隐约想通这些,忍不住叹道:“大清官员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又想,难怪文祥喜欢赫德呢,两位都是廉政先锋。

文祥看她一眼,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自语:“要是都像我这样,更是什么事都办不成啦。”

林玉婵:“您说什么?”

文祥不再提这茬,忽然收起笑容,站起来,说话带了三分威严。

“苏林氏,既然你大老远上京一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倒有一事,需要派人去上海办。你愿不愿意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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