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第2/3页)

“婚书呢?交出来。”

林玉婵全身肌肉绷紧,死死盯着宝良的脸,拨下德林加1858的保险栓。

京师的官兵用惯了粗大的筒子枪,大概没想到洋枪还能造得这么小巧。她把这枪装在衬丝绒的漆木盒子里,上个锁,让人当成梳妆盒,砸都懒得砸一下。

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宝良如痴似醉,光光的脑门上一头冷汗,突然意识到,林姑娘以前反复说的“不中意”,也许、可能、大概、似乎……是来真的!

可是他这百里路已经行了九十九,已经把姑娘请到了洞房里,怎么偏偏这时候突然翻脸?

“你息怒,别冲动,”宝良白着脸说,“婚书你赖不掉。你这是谋杀亲夫,我、我叫人了!”

“婚书拿出来!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么可能不在!”

林玉婵心里清楚自己是在犯法。然而这种犯法充其量算是人身伤害,不是谋反叛国,不是忤逆太后。而且如果她没听错太后谕旨,她现在还保有九品孺人诰封,衙门轻易不抓她!

只要把婚书毁掉。

宝良不敢触怒她,却也不愿听命,唧唧歪歪抱怨着:“林姑娘,你先把枪放下……你哪儿对我不满意,我改还不成吗……我错了,我不该任你在牢房里住着,我该早点把你接出来,我该派人给你送吃的,但是我实在分不开身,我阿玛……嗳,算我该死,我以后补偿你还不成吗……”

四合院里有三五仆役。林玉婵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一边叫道:“少爷?少爷您有吩咐?”

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左手抄起预备着“洞房花烛”的几盏花灯,哗啦一声,灯油泼得满床都是。再找个火镰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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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籍贯?干什么的?有没有案底?跟我们走一趟。”

苏敏官举着手,垂眼,偷偷打量面前几个气势汹汹的大汉。大多说京片子,腰间挂着兵马司巡牌。有两个却是安徽口音,当是李鸿章的淮军亲信。

大汉腰间佩着大刀,别着火`枪。其中一杆火`枪出套,正顶在他胸口。

会党逆匪悍然进京,本来就是鸟入捕网,就得有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但他没想到,这网收得挺快。

他不过在刑部衙门口望了一刻钟的风,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打听,就让人围在墙角。

他不知道,自从他挟持赫德面见李鸿章的那天起,李鸿章就盯上了这个“捉刀人”,断定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意图。于是通告南城兵马司,查查此人到底是何来头。

“我唔识讲官话。”

苏敏官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地貌,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粤语白话,假装听不懂也不会说。

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个荷包,有点意外。

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皱着眉头互相商议:“李大人正忙。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

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把他辫子上栓根绳,像牵狗一样牵着。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着洋务之便,淮军进口了一批英式手铐,今天正好开个张。

“快走!”

苏敏官被几个人推着后背,暗暗蓄力一挣。

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四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口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苏敏官也不是第一次被捕了,很淡定地依着吩咐往前走。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一眼火房衙门的方向。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太后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娄子。不等“水龙局”赶到,街坊邻居已经自行出动,有的敲锣,有的打水,有的递送桶盆,有的在旁边叫喊鼓劲兼看热闹……

“是裕盛裕大人别院!”内城旗人多少都沾亲带故,大胆八卦,“平时就是个留客的去处,这两日忽然布置起来了,别是要置外室,哈哈,开门红……”

苏敏官的心弦被那笑声微微拨动了一下。

他停住步子,转着眼珠,朝那淮军营官说:“兜路行得唔得呀?”

说着,自作聪明地转身就走。

兵马司捕盗听不懂他讲咩,但从神态动作也推测出,这狡猾的广东佬大概是想绕路。也不知哪里有他同伙。

“不许耍花招!往前走!”

把他重重一推,从人群中挤过去。

“借过,借过,执行公务……”

着火的宅子里有人慌乱叫嚷。在哔哔啵啵的烧灼声和哄哄闹闹的人声中,突然,突兀地响起“砰”的一声。

苏敏官倏地停住脚步,撩起眼皮。

他认得这枪声!

热心的街坊们也都认得枪声,好似被施了定身法,集体迟疑了一刻。

“……鸟枪?”

不知何人脑洞大开,慌乱惊呼:“捻匪打进京啦!”

自古谣言传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来就可疑。里头又传出枪声……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汤。嘉庆年间就有天理教起事,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一路打进紫禁城,宫女太监大臣侍卫争相逃跑。当时还是皇子的道光爷挺身而出,一把鸟枪轰死几个反贼,这才扭转局势,以一己之力,将大清朝“皇宫沦陷”的耻辱推迟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无不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京师承平日久,大家胆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乱啦……”

几个押送的兵马司捕盗也被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们一路巡逻……啊!”

被铐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个当胸肘击,把离他最近的捕盗打倒在三尺之外。紧接着踹倒另外一个,灵巧一蹿,挤进不知所措的街坊群众当中。

兵马司捕盗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根孤零零辫子。

“X他大爷的,反贼!追!”

“让开!捉反贼!”

这一喊不得了。百姓们听到兵马司的人嚷嚷“反贼”,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救火了,拼命朝胡同外头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