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第2/2页)

“一个月一张相片。”林玉婵针锋相对,抱起林幼华,交给他,事无巨细地絮叨,“不要带去危险的地方,每天要喝一杯奶,满一岁要去种痘,要是有别的开发出的疫苗就一并接种……”

苏敏官耐心听完,抵着她额头,懒懒散散地说:“只保证活着。”

她笑骂一声,弯腰提起自己的随身包。

她不再是那个被激素绑架、患得患失的新妈妈了。她的孩子,骨子里带着坚韧和强悍的基因,她的未来还将迎接无数惊涛骇浪,不需要被一个全职妈妈时刻养在温室里。

交给苏敏官她是一万个放心。在旧金山还有华埠的乡亲们相助。在新英格兰,还有无数友人和小姐姐,都可以和她做伴。

“阿妹,”临下船,苏敏官忽然拉她走开几步,压低声,“在国内的兄弟写信过来,说组织基本散了,日子不太好过。你若有余力,还请多帮衬一下。只是注意保护自己。”

她朝他坚定地一笑,说没问题,又笑问:“大伙听我的?”

“别低估你的威信。”苏敏官笑道,“要是不听白羽扇的话,两广分舵十年前就扑街啦。”

顿了顿,又说:“若无闲暇,也可以托给可靠的人。这几年的会务总账,我出发前,藏在……”

林玉婵低头垂目,默默记住几个地址,然后和他碰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黑暗的日子还有许多年。但漫长的夜晚也并非漆黑一片。天上有星光,地下有萤火,天地之间有无数不放弃希望的人,他们拢着伤痕累累的双手,护着一簇簇小小的烛光。

她靠在半空的舷梯上,旁若无人地和他吻别。然后目送自己的情人和孩子走下码头,回头,朝她挥手,身影消失在几丛繁花之后。

汽船鸣笛,水手在甲板上忙碌来去。服务生一个个敲门,送来茶水。

林玉婵在小舱房里打开行李,找出防晕船的薄荷油。

然后检查自己的德林加1858小□□,数数子弹。这一趟有苏敏官打点,回去也已联系好亲友接送,不会有什么人身安全上的问题。但她还是习惯将这枪随身带着。

那是他手把手教她握过的,精致的把手上似乎还带着少年轻狂的气息。

她将枪放回包里。忽然,她的手触到夹层里什么硬硬的东西。

林玉婵胸口轻轻一震,慢慢抽回手,手上握着另一杆枪。

一枝斑驳的木把□□筒老爷枪,磨平的雕花,细细的枪筒,对她来说,像老朋友一样熟悉。

金兰鹤的信物。谁拿着它,谁就是天地会两广两浙的龙头。尽管它年高德勋,已经不太中用,但苏敏官依旧每日佩戴,从不离身。

直到方才……

她闭眼,恍惚看到一个十九岁的隽秀少年。大雨滂沱,一道闪电照亮他那冷漠傲气的双眼,以及他身边的无数鸽子笼。他蓄力肘击,薄薄的砖墙碎出一个洞,露出外面的隐约火光。

他瞥一眼那个新认识的小妹仔,指指自己腰间的□□,满不在乎道:“这便是金兰鹤的信物。你拿着它,你也是金兰鹤……哎,别这么看我。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着。你不是心水洋枪吗?我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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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将这个迟来的赠礼擦干净,试了试零件的流畅度,骤然抬手,眯眼瞄准舷窗外的灯塔塔尖。

海鸥飞翔。旧金山港已化为一条细细黑线,伴着那座小小灯塔,飞快地隐没在深蓝色的波浪之中。

无垠的大海铺面而来。海的那头,是一片光辉而古老的土地。它曾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也曾哀民生之艰难,惜百草之不芳。它历经兴衰,浸满苦难,浴过血,淬过火,仿佛一艘永不沉没的巨轮,倾斜着,敞开摇摇欲坠的舷梯,迎接一代又一代顽强的旅人。

林玉婵将两把枪藏入裙下,安静地眺望窗外的血红云霞。

夕阳一点点坠落,洋面变得阴冷。邻舱里似乎有个头一次出远门的孩子,眼看夜幕降临,害怕得小声啜泣。

“不怕,我的宝贝,”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安慰,“明天一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而且会比今天的更美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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