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冰原

柳重明勉强从噩梦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强打起精神,却在出卧房门的时候,心里揪了一下。

他记得,自己不久前还恍恍惚惚地看着慕景臣的马车力气,没了魂似的拖着脚步往回走。

回到别院的时候,弦月已经升在头顶上,早到了宵禁的时间。

可如今,那弯银亮色仍在东边。

他咬着自己的手,确认如今并不在噩梦中,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他昏睡了一整天,今天是初二。

朔夜已过。

他从侧门一路狂奔进到客房,迈过门槛时,脚已经软了。

屋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两扇帷幔紧闭,他没有勇气伸手过去。

这世上……又是只剩下他一个了吗?

不要……不要啊……

慕景臣将帷幔挂在金钩上,示意他看床上的人。

“石岩说,他身上有奇毒,朔夜发作,让我把他捆好,滋补汤药都准备齐全。”

“我们俩守了他一天,从昨天夜里就挣扎得厉害,本以为他安静下来,药劲就是过了。”

“最后还是石岩发的不好,几个大夫来看过,都说人可能快不行了。想着无论如何,也该让你见他最后一眼。”

柳重明木然地站在床边,甚至不敢靠近。

曲沉舟的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嘴角和脸颊虽然已被擦过,可颈间和耳后血迹殷然,枕头上的血一直流到下面的被褥。

无法想象究竟吐了多少血。

“朔夜……”柳重明哆嗦着嘴唇,像是怕把人惊醒似的,轻声问:“石岩呢……石岩没有……给他解药吗?石岩为什么……没有给他解药?”

可如今,解药……已经来不及了。

他仿佛陷入一团混沌,无论哪个方向都走不通,却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找到疑惑尽头的答案。

即使是石岩把人放走的,怎么可能会忘记解药?早知如此,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为什么……没有解药?

“……石岩没提过解药啊。”

慕景臣吃惊了一下,看着他痴痴呆呆的模样,许多疑问和责备也说不出口,只能解释道:“他本打算自己去找你,但是如今他状况也不好,正在东厢房躺着,我让府医盯着他。等他醒了,你再找他问吧。”

柳重明的脑中已经什么都容不下。

眼前一动不动的人与不久前的噩梦重叠在一起,他无力去分辨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只更清楚了一件事。

他对曲沉舟恨得彻骨,却更无法承受失去曲沉舟的真实。

在床边坐下,一只手颤颤地举了半晌,才轻轻落在曲沉舟的脸上。

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连瞳孔也开始涣散开,他触碰时,只有身体的一点痉挛,能知道朔夜的煎熬还没有停止。

“景臣,他……他还有一点心跳。”也许那是他自己的心跳,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可他仍不死心地挣扎。

“他一直说自己命很硬的……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叫府医去拿药!什么药材我都买得起!”

“我……我那里早就给他收了一颗顶花金井玉阑!都拿来给他用!”

“都拿给他用……他就能……好起来……”

柳重明哆嗦着嘴唇,不敢停口地反复说着,他比谁都知道,即使没有朔夜,曲沉舟也已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真的失去。

他又要亲眼看着曲沉舟死去,又要活在再没有小狐狸的地方。

“沉舟……你别死……你别死……”

慕景臣见他愈发恍惚疯癫,拧着眉轻叹一声:“不管用,府医说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就算有药,药效也必然猛烈,他这身体也经不住。”

柳重明将那只已经冰凉的手贴在脸上,那透骨寒意像是同时裹持着两个人。

“都拿来……我可以用……血温药……他就经得住了,他一定……可以活下来。”

他陷在这寒冷里无法自拔,甚至连眼中滚落的热泪都被凝成冰珠。

二次了,他不能再让这人死在自己前面。

如果他和曲沉舟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如果他们之间只能有仇恨,他愿意选择……放弃自己。

响雷一声声地炸在头顶,曲沉舟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睛,却没有时间去抹一把脸,只能拼命甩甩头,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声响。

二次来到这个地方,即使不用那么慌张地去水边,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

地面变得很远,低头时能见到生着细鳞的粗大身体,身后的羽翅扇出呼啸风声,就这样一路蜿蜒向前。

鸟翼而蛇行……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他隐约间似乎能想起什么,却又无暇他顾。

睁眼时见到的情形与上次截然不同,从刚开始,他便已经清楚。

这一次,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已承受不住朔夜的煎熬考验,恐怕再没有机会逃出去,更没有机会见到那两扇门了。

可终究是不甘心,他闯过那么多绝境,都没能拿走他的性命,又怎么甘心在中途倒下!

一道炸雷从天上横过,几乎条件反射地,他猛地向旁边一滚,落雷击在他刚刚划过的地方。

巨大的震颤向四周传去,几人合抱的大树呼地倒下,在枝干摇晃中,不知多少道黑影倏地扑出,带着刺耳的叫声,扑咬在他身上。

曲沉舟厉声吼叫,拼命翻滚挣动,羽翅扑闪,将那些东西碾压成碎烂的模糊碎肉,身上也不知道又添了多少伤痕,才将咬在身上的黑影扑甩下去。

泥泞中随着雨水流动的,除了黑红色的血水,还有他的无数翅羽。

再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在暴雨中喘着粗气,沉默地注视着阴影里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

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东西,却知道它们都在觊觎他的血肉,也许再遭遇一次扑咬,他就无法挣脱了。

上一次,明明没有这么艰难,他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后腰上那块胎记是大雨里扑不灭的烈火,是他最好的护盾,像是始终有人保护着他。

那一次,他携火焰一路披荆斩棘,这些邪祟妖魔被烈火焚烧殆尽。

而这一次,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保护他了。

不过是一刹那的分神,身后陡然一痛,一只猴面兽落在后背,露出利齿,咬在翅上。

几次振翅没能将那怪物甩脱,反倒被几个趁机而入的东西扑倒在地,他发狂般滚了几滚,在身下碾压出一片片碎烂的血肉。

地面飞快地接近,他呼地匍匐下去,再不是方才那样的庞然大物——他失去了唯一碾压性的力量。

一切都与刚刚不同,曲沉舟看见自己跪在地上的膝盖。

撑住地面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双手,鲜血斑驳,握着一双飞刺,是那个人找工匠反复修改,专为他设计的,他曾用这对飞刺与那人一次次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