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前路

初春的第一场雨落下之前,齐王慕景德的队伍出了城,在无数明着暗着的目光里,一路向西而去。

齐王在朝中曾经站着的位置,换成了慕景臣,赐封敬王。

仍是三位王爷,仍是谦恭友爱的模样,却像是齐王从没有出现在这里过一样。

许多人看看他们,看看身边陌生的同僚——在去年年底的清查里,有些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再想想丽景宫那位日渐隆起的肚子,都明白了一件事。

王爷们再此消彼长,没到最后尘埃落定,都不是他们该忙着站队的时候。

能决定所有人生死荣辱的人,只有一个。

无论那个人怎样垂垂老矣,怎样细言慢语,怎么温和慈祥,都始终凌驾于万人之上。

巨大的力量,绝对的权力,最致命的诱惑。

“那个位置,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不会愿意有人分一杯羹,父母、兄弟、儿子,都不可以,”一只手柔柔地点在隆起的小腹上,轻声问:“清如,你想好了吗?”

柳清如的目光也落下,与几个月前比,虽然肚子里的小家伙把她折腾得略显憔悴,又像是坚毅了许多。

曾经那些少女的娇憨,从入宫时起,便被现实一层层剥去,走到这里,已经消散无形了。

“我想得清楚,不光是我——就算是重明,哪怕之前没想到,如今见了齐王,也该明白了。”

“盛极必衰是常理。若非如此,柳家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嘴角带着温柔的笑,肚子里不安分的小家伙又踢了她。

“这个孩子是柳家的,但也不属于柳家。别人不说,父亲、重明他们,想必已经倦了,能就此脱身,也许算是好事。”

与人相视一笑,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清楚,都心知肚明。

“娘娘呢?如今景臣已封王,娘娘可有想好前路?”

娴妃抿着嘴,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她发饰不多,妆容清雅,唯有鲜红欲滴的玛瑙坠在耳边,倒让脸色不是那么苍白。

“孩子的路,让他自己走吧。我没能给过什么,反倒一直拖累着他。这一次是他自己决定的路,我看着就好,哪还想什么前路。”

柳清如停了许久,看着那玛瑙坠在透过窗纸的温和日光里安静停留,在脸颊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殷红。

“娘娘……想过二叔吗?”

那玛瑙坠忽然晃动起来。

许是太久没有人提起,娴妃忽然将团扇掩在口上,眼睛在笑,却像是要立刻滚出些水色一样。

“妾发初覆额……”

先生明明只教了他们“郎骑竹马来”,却没有教人用竹马跟人打架啊。

那个个头还没窜起来的愣头青也不怕先生责骂,明明是个世家公子,却跟人滚打在一起,像是市井街头的混孩子一样。

那群坏孩子被打得抱头鼠窜。

“我再警告你们一次!”打断的竹竿被摔在地上:“你们要是喜欢她,就好好对她,别总欺负她!”

她还揪着双髻,怯生生地躲在桃树后,看一眼那个后背,又看着地面,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脸蛋红扑扑地问:“贤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

小少年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谁都知道他的心意,谁都知道他是个被糊住了心的傻子,所以选秀的圣旨送到梁家之前,他就已经被外派到江南去了。

他们两个,也许并没有谁对不起谁,不过是生不逢时罢了。

“过去的事了。”她扇扇团扇,眼中的水色渐渐消失下去:“这就是命吧。”

门外远远传来唱喏声,两人收起闲话,忙一起应出门去。

虞帝被于德喜扶着,正跨过门槛,另一侧跟着身穿檀色织金衣的少年。

许是开春后天气暖和,许是一切都顺遂起来,虞帝去年年底被气得旧病复发,却硬撑着一口气,该问责、该提拔的,一件没漏下。

照着往常的经验,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之后,皇上怕是要大病一场,却没想到,居然好好地缓过来了。

外人不知道太多事,只知道皇上起初还只是隔三差五召见新任司天官,到如今已召见已算不得什么了,甚至与三省主事议事,有时都要带着曲司天一起。

与曲司天初时进宫不同,自从皇上赐了玄芒织金衣,这宫里内外除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外,连贵妃娘娘见了,都要礼一礼,叫一声“曲司天”。

唯一一个愣头青,也只有柳家的年轻世子了。

这一对冤家狭路相逢,柳世子刚来得及把人拖去角落里,薄言就带着人匆匆赶到,将两人都带去了皇上面前。

据说柳世子被按在殿前赏了几廷杖,一瘸一拐地出了宫,也收敛起之前的张狂劲儿。

原先还气势汹汹的柳世子都被按着头老实下去,自此以后,哪还再有人敢不识时务地找人麻烦。

林相倒是直接呵斥过曲司天,要他从御书房出去,皇上看在老臣的面子上,一次两次倒也不计较,却也不理会。

可容九安进言一句“亲贤远佞”,让皇上找到了怒气的出口。若不是曲司天去向皇上说情,恐怕就不只是罚俸三个月这么轻易放过的。

虽然容九安并不领人情,却是越来越有人发现,这曲司天性子极好,天真又温和,跟谁都不争不闹,不敛财不谄媚,做事规规矩矩,也难怪皇上喜欢得不得了。

各个都是眼尖的,心中雪亮——曲司天风头越来越盛,皇上眼见着事事都要问过曲司天,谁能保证将来不会求到人家头上去的呢?

弹劾的折子一日日慢慢减少,直到有一天散了早朝,吏部侍郎见到了在宫门前等他的曲司天,而后从曲司天手中拿回了刚递上去没多久的弹劾奏折。

自此,御书房的案头清净了许多。

这三人进门来,还不等柳清如和娴妃俯身行礼,虞帝便虚虚一抬手:“免礼了,你们身子都娇弱,别在冷风里站着。”

于德喜搀着他当先进了屋,柳清如跟在后面。

娴妃被大宫女扶着,刚刚直起身,另一只手也被人轻轻托起。

“娘娘当心。”

她微微侧目,只见到那双妖异的眸子被遮挡在扇子般的长睫下,专注地注视着她的手,低声说:“娘娘小心。”

进到屋里,依次落座后,那少年松开她,又站去虞帝身边。

娴妃面带微笑端坐着,交握的手盖在衣袖下,捏住了手心里卷起的纸片。

“皇上近日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柳清如令人上了茶点,笑意盈眉,问道:“看来妹妹们各个都是解语花,服侍得好。”

上个月中旬,有新晋嫔妃入宫,已经学成了规矩。

虞帝舀了一勺银耳,笑道:“你这话倒像是怪朕冷落了你似的,都说怀孕娇惯脾气大,朕瞧你别的没变,醋劲倒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