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扼女

那厢, 穆骁仍在絮絮笑语,握着小女儿的手,笑对他的呦呦宝贝, 轻讲她娘亲从前贪睡的事。

“……朕等啊等啊,始终都不见你娘亲醒, 想她若是午憩睡太久了, 等醒来时, 定会头疼,便想将她唤醒。朕伸手到窗外, 折了一根海棠花枝,用花枝轻轻戳你娘亲的肩臂, 你娘亲只以为是蝴蝶在扰,闭着眼,抬手挥了挥, 还是接着睡。

朕见状,又用这花枝做笔, 在你娘亲掌心轻轻写字。起先写了好些‘穆’字,你娘亲一点反应都没有,仍是沉沉睡着。后来, 朕在她掌心写‘顾琳琅贪睡鬼’, ‘鬼’字还没写完, 你娘亲, 就忽地攥手抓住了花枝, 睁眼坐起。

‘你才是鬼呢!’你娘亲一边生气地说着,一边作势要用花枝抽打朕。本是能避开的,但朕那时,也不知怎么了, 怔看着你娘亲没避,生生挨了这一下。你娘亲,似也没预料到,她真能抽中朕,微怔一瞬后,别开脸道:‘讨厌。’她紧攥着花枝,别脸坐了许久后,又轻轻地红脸道了一声,‘讨厌’……”

殿门内,黑暗中的琳琅,听穆骁在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口中的事情,真的曾经在香雪居发生过。但,怎么可能呢,穆骁只在昭华死去的那年冬天,踏进过香雪居,她又怎么可能,对穆骁这杀夫仇人,近似情侣娇嗔地如此温和……

应只是穆骁在同呦呦胡言乱语,哄着呦呦快些入睡罢了。穆骁行事,常是不可理喻的,大抵是他之前随看了几场戏,这时候,就将戏中人的戏份,套用到她与他身上,在这里胡说八道、诓哄呦呦。

琳琅沉默地想着时,门外的穆骁,在向女儿笑讲了会儿旧日之事后,将他的小公主举高些,笑问她道:“你这捉摸不透的小脾气,就是同你娘亲学的是不是?”

未满一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人话,只是因被举高高,觉得十分有趣,而在半空中挥蹬着小腿小手,笑音清亮如铃。

一声声甜美动人的笑音,隔门传来,令琳琅心颤如碎。早在呦呦刚啼哭时,她便已醒了,只是不能去看,只能暗自忧灼如焚地待在西偏殿里,细听着外面的纷乱动静。呦呦的每一声嚎哭传来,都像是刀子划过她的心,让她心疼不已,倍受煎熬,直到外面的呦呦,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才在这片暗色中,放下心来,挟着为人母的深深愧疚,默然感伤。

她的孩子,她的女儿,此刻就与她一门之隔,笑音如铃,可她却不能打开殿门,将她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自呦呦出世,她这做母亲的,还从未亲手抱过她。平日里,穆骁硬将呦呦抱到她面前,要她多看看,她见呦呦一日日地长大,肤色白净,双眸乌亮,又康健又活泼,心中甚是欢喜,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如既往地态度冷淡。

“好啦,玩也玩够了,乖乖回去睡觉吧,若在这里,把你娘亲给吵醒了,说不准她会抄着花枝出来,抽打我们的!”

门外穆骁的一声笑语后,脚步声与婴儿笑声,渐渐都远了。暗色中,琳琅背靠着殿门,缓慢无力地坐下,她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奈心伤一阵后,将心思,转到另一件事上来。

自平安生下呦呦,设法令呦呦获得穆骁的宠护后,琳琅内心所想,便是要如何杀了穆骁,为夫君报仇。穆骁是皇帝,大权独揽,而她一人势单力薄,必得在外有帮手。琳琅一直想知道,当初她与穆骁有私的流言,究竟是何人放出,一直在想,自己可否与此人合作。只是,迄今为止,她仍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不知能否与那人联手。

在生下呦呦、调养好身子后,琳琅不再将自己终日困在御殿内,而是常在宫中走走。她不介意后宫中人,看她的复杂眸光,只是想着,那幕后之人既能窥知天子秘事,想来在宫中,应也埋有“眼睛”。她想与此人牵线上,想在知道他|她究竟是何人后,再评估是否有联手谋事的可能。

但,转眼呦呦就快一岁了,一切依然风平浪静。那幕后之人,在当初将天子与长乐公夫人有私情一事,传得几是人尽皆知,如向滚油中倒水,炸得大晋朝沸沸扬扬之后,就好像完全蛰伏了起来,此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

也许,那人也是在等待观察,她想知道他|她是谁,而他|她,或许也想知道,如今的她,对穆骁的真正态度。是已完全屈服于命运,臣服在穆骁所谓的宠爱下?还是仍心有不甘、心存恨意,恨到意欲夺取穆骁性命,让穆骁一无所有地死去?!

琳琅默然思考着时,回到寝殿的穆骁,将睡着了的小呦呦,轻轻地放回摇床里,并给她盖上了一条小毯子。

看到女儿睡得香香甜甜,穆骁凝望的眸光,盈满了笑意。被半夜闹起的他,没有丝毫困意,就在这安静的深夜里,静静地站在摇床旁,看呦呦在睡梦中,亦微微弯着唇角,好像正做什么好梦,自己的心情,也不由跟着舒畅起来,就像当年,他静看顾琳琅午憩时。

……顾琳琅……

短短的三个字,压在他的心头,似比江山万里还重。曾经,他恨透了她,明知囚她也是囚己,仍想将她一世囚在身边,彼此折磨至死。但,现在不同了,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恨纠葛,而是三个人。

他们有了女儿,他们的女儿呦呦,在一日日地长大,很快会叫“爹爹”、“娘亲”,很快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不能让呦呦成天看双亲冷脸争吵,不能让呦呦在双亲的怨恨阴影下长大,他要她像一颗小星星、一颗小太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温暖美好的,永远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他固然恨顾琳琅,恨顾琳琅一而再地欺骗他、谋害他。他从前以为,这种恨意永难消解,可当顾琳琅在生呦呦有危险时,这种曾将他吞噬殆尽的刻骨仇恨,在生死面前,竟摇摇欲坠起来。

那时候,他站在寝殿中,看顾琳琅为生呦呦拼命竭力,感觉眼前尽是血红时,听一个声音,在心底恶意地笑道:“你既杀不了她,老天现在帮你收了,你这一生,从此就可解脱了,不欢喜吗?”

不,不是解脱,他那时就清楚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答,顾琳琅固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但,有她在,这人间还算人间,若她就此死去,这人间,不啻于无间地狱。

上天没有带走她,她留在了人世间,生下了与他的孩子。一个小小的新生命,稚嫩地像是一叶细芽,弱不禁风,需要阳光雨露,细心呵护才能长大。在新生命到来时,他原本的心如死灰,竟也复萌起一念,想与顾琳琅,也似新生,为他们的孩子,重新开始。

过往她带给他的沉重痛苦,虽是忘不了的,但她为生下他们的孩子,差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就当她所承受的痛苦,与他所承受的,一并抵消了吧,他想与她还有呦呦,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过,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尽皆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