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十二章衮服

就像车轮悠然转了个弯, 一家人的生活随着方冀南毕业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

冯妙依旧每天带着俩孩子,坐公交车上学、放学, 娘仨早出晚归。方冀南单位近了,就住单位家属院,所以每天上班之余,他的时间就从容了,很自然地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 洗衣服、搞卫生、买菜, 中午方冀南也在单位吃食堂,早晚两顿两个人一起做饭。

几年下来, 方冀南做饭一如既往地不受俩小子捧场,于是自觉地洗碗、择菜、打下手, 冯妙负责掌勺。

81年国庆节刚过,冯妙下午没课, 跑去泡图书馆, 来了个同学说有人找她, 通过他们院系找来的,正在他们系主任办公室等她。

“找我的, 什么样人啊?”

“两个男的,他们没说干什么的。”

冯妙赶紧过去, 拜她三年来低调平凡的校园生活所赐,这还是冯妙第一次到系主任办公室。

“王主任,我是大四的冯妙,您找我呀。”

冯妙推门进去, 王主任便指着屋里另两个人说:“你就是冯妙呀, 这两位同志找你。”

其中一个四十来岁戴眼镜的男人起身道:“冯妙同志你好, 我们是定陵文保办的,我叫李伟,这是小王,你知道定陵吗?”

冯妙点点头:“你们好,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想要复制一批定陵的丝织物,作为定陵文物展览用的,我们最先找到的是祝明芳老师,她说她现在正在忙故宫的一批刺绣复制任务,没办法帮我们,然后说是你成功复制了故宫双面绣,推荐我们可以找你看看。”

“然后我们找到故宫修复组,他们说你在师大上大学。”李伟目光有些波动,大概也觉得这事情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师大学生跟他们要进行的工作,看起来二者毫无联系,如果不是祝明芳和庄老都推荐了,他们都没打算来。

李伟笑道:“我们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在读大学,但是庄老也推荐你,所以我们就特意来找你。”

“这样啊……”冯妙心说,庄老和祝老师怎么还就挂记她了,她现在是真不打算再接这样的一个工作,并且也没有那个时间精力了。

她现在大四,师范学校的实习会比较重要,时间也相对长,这个学期有四周左右的见习,下学期为期三个月的实习,她们会去到各个基层学校当实习老师。

可是人家来都来了,并且还是拿着介绍信找到他们系里,冯妙总不能一句“我没时间”转脸就走吧。

“我能先问问,你们要具体要复制什么吗?”冯妙笑道,“其实优秀的绣娘很多,各有所长,我也不一定胜任你们的需要。”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李伟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微妙,顿了顿说道:“具体能复制什么,我们现在就是想请熟悉刺绣和丝织品的技术人员先看看再说。现在主要就是想看看,想复制出一批来,用作博物馆展览。”

冯妙直觉这话哪儿有点怪,他们要复制一批丝织物,怎么还不知道要复制什么。

她当下也不好直接问,心念转动,便想到既然是定陵,最高等级的皇陵,可以说用的都是稀世之珍,估计有些物料和工艺我们今天已经不可复制了吧。

这就不光是“针线活”了,可以说它需要文物专家、丝织品专家和负责“针线活”的裁缝、绣娘通力合作才能完成。

“那我现在能帮你们什么?”冯妙问道。

“其实我们也请了其他几位专家,包括故宫这方面的研究人员,”李伟说道,“具体还得请你们先看了,研究决定后才能再说下一步。”

冯妙点点头,看看她可以去的,看完了,单从刺绣层面来说如果能复制的话,她起码可以帮他们确定刺绣种类,然后给他们推荐方向去寻找合适的绣娘。反正她自己真没这个时间。

因为之前故宫修复组来协调过,王主任对冯妙复制双面绣的事情有所了解,见了本人不免问上几句,冯妙一一回答后便客气地道别出来。

按照约定的时间,冯妙这一日把孩子送进学校,跟俩孩子交代了一下她的去向,估计中午赶不回来了,便预先安排好两个孩子的午餐,并委托同学帮她照应一下,安排妥当后乘车去往定陵。

文保办确实请了其他几个专家,人家都是一看就有资历有身份,冯妙一个年轻女子夹在里面总有点突兀,故宫专家组来的是一位负责织绣类文物管理保护的谢同志,冯妙脸熟,可是没怎么接触过,他倒是认出了冯妙,彼此点头致意。

然后文保办的人便领着他们,先大致参观了一下定陵地宫,然后去一处建筑看那批想要复制的丝织物。

冯妙想,她终于明白李伟他们言语中的未尽之意了。

定陵事件,考古界的耻辱。

整个历史学界的耻辱和教训。

来之前她以为,可能跟沂安太妃墓一样,会面对一些破损的、碳化的丝织品文物,可事实远比沂安太妃墓更加触目惊心。

那些出土后就在人们面前化为粉末的珍贵字画,那些一瞬间灰飞烟灭的丝绸绫罗,那些曾经一度被随意丢在地上、堆在院中的珍贵文物,那些东西,甚至连抢救的机会都不曾给后人留下……

劈了当柴烧的金丝楠木棺椁,尸骨焚毁无存的帝后墓主……

李伟他们所说的要复制的文物,是当年仅存的一些丝织物了,有的不当地用了化学药剂涂抹,已经变黑变脆,因为保存条件的局限,又造成了二次损坏。

冯妙站在那件标注“十二章衮服”展台前,那是一件由黑色碎片拼凑成的龙袍,大致还能看出来形状和一些细节,这是缂丝,并且加入了孔雀羽、真金丝线织造而成。从她的经验判断,这件缂丝衮服需要多名熟练织工,耗费十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

“这是缂丝,这个缂丝技术非常独特,现在已经失传了。我们故宫博物院有两件类似的插屏,十分珍贵。”谢同志站在冯妙旁边,注视着那件衮服说道。

“这个根本无法复制,根本无法复制。”谢同志喃喃道。

冯妙专注地看了看,点头。是的,无法复制。

就算她可以尝试复原这种缂丝工艺,就算他们还能找到所需的珍贵物料,然而她一个人,穷其一生,她也无法复制出来。

很多东西,包括一些技艺,也只可能在它特定的时代和环境下出现,毁了,就永远不会再现了。

冯妙和谢同志最先从里面出来,离开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心情像今日阴沉的天气一样凝重。

“你以前也没来看过吗?”冯妙问谢同志。

“我知道它什么样。”谢同志答非所问道,“可是有些东西,你看一回心疼一回,不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