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岩洞(下)

唇齿中仿佛还残存着鱼肉的鲜美,清清用力地咂了几下嘴,啧啧有声,声音在寂静岩洞中极为明显。

“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她大声赞道,丝毫没察觉少年再次僵硬的背影。

“你一共抓了多少条呀?”她凑过去问他。

“记不得了,二三十条吧。”裴远时回答道,“我从旁边那个包袱里找了把小刀,用它刮了鳞片。”

“喔!”清清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么嫩那么软,原来还特意刮了鳞,这银鱼其实不去鳞也可入口。”

裴远时于是又沉默片刻,他低声道:“真的很软吗?”

清清没听明白,她说:“啊?”

裴远时扯开了话题:“师姐,我们要如何出去?”

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洞穴黑暗潮湿,虽能躲避一时,但必不能作长久之计。入口已经被护山大阵给摧毁,他们现在似乎只有在岩洞中乱窜,运气好,或许能重见天日。

清清自然不可能将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她说:“当日你来小霜观,师父就是走的这一条暗河,从济州到了青州,你可还有印象?”

裴远时摇摇头:“我醒来便在观里,路上所遇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清清忙道:“没有印象也不要紧!后来师父将这条暗河的方位走向,各处岔路出口,都通通告知了我,我们定不会困死在这里的,师弟不用怕。”

裴远时点点头,表示信赖。

清清侃侃而谈:“小方山同青屏山相连,青屏山之大,北通济州,南至云南。这条暗河四通八达,我们只顾往南走,出了洞,先在山内躲藏几日,再作打算。”

裴远时迟疑道:“为何一定要往南……”

清清被问住,沉默良久,她才开口道:“不能往北,泰安镇、青州、济州,都去不得了。”

她抬起头,诚恳地说:“师弟,你或许已经猜到,他们是冲我来的。”

裴远时也看着她,在暗淡青色光线中,她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眼睛却又黑又亮,好像有水光。

女孩又说:“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裴远时缓慢地点了点头。

清清于是露出了笑容,她欢快地说:“所以你看,根本就不用怕,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现在你身体毒素大部分已经被祛除,不妨碍正常生活,但还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使用真气,不然毒素会反扑。等成功出去了,我再想办法给你行其他法事,到时候天高地远,你就彻底安全啦。”

“毒人的毒几乎无药可解,若不是这亡佚已久的玄华术能在我手中重见天日,恐怕这关你过不了,幸好,幸好……他们肯定以为你早就死了,必定不会来追你。”

裴远时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好像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他慢慢地说:“师姐什么意思?”

“笨石头,”清清柔声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但你不一样呀。”

“等出了洞,我帮你祛除最后一点毒素,我们就分开吧。你本事那么大,随便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少年轻声问:“那师姐呢?”

“我呀?青屏山太大啦,我或许会在里面躲上好一阵,或者慢慢往南,往云南去……我一直都很想去云南,听说那里四季如春,终年都不会寒冷,正好我最不喜欢受冻了,在那里一定过得很快活。”

“我小时候读过一本游记,里面关于云南的记载特别有意思,有个叫鸡足山的地方,整座山的形状像一只鸡足,真是有趣极了;还有蝴蝶泉,在春天会有成千上万只蝴蝶飞来泉水边。这些地方,我都想去。”

“那里有漂亮的孔雀和月季,还有好多好吃的,火烤柔猪,牦牛舌片……我那时候便一直想去云南,但总是没有机会。这次我可以穿过青屏山往那边去,也算了了一个夙愿。”

“师父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很久没能看见他,千万不要去找他,他从前是昆仑宗大弟子,可有本事了,如果想见我,随便算一算就知道我在何处,就能找到我。”

“如果师父没有来找我,就是没有办法来。我会在云南等一年,如果真的等不到——我就去寻他。”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总会寻到他的。师弟,你或许不知道,其实我是个早就该死去的人,是师父动用了昆仑秘术,用他的命火来点燃我的。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死,所以我很听他的话,他让我躲着,我一定就乖乖躲着,等他来。”

“师弟,”少女轻快地说,“就是这样了,你也看到啦,来找我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会还会面临多少个昨天一般的晚上,你应该做出其他打算。”

“云南很好,我很喜欢,你离开这里,去哪里也都高兴,这样再好不过了呀。”

少年沉默了很久,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父也是我的师父,”他终于开口,“我也是个该死之人,他同样救了我的命,如果师姐被那群人追杀,他的生命会有威胁,我同你在一处,保护你,也是在保护师父,是在回报我应当回报的恩情。”

清清又笑起来,仿佛他只是在说任性的话:“别胡闹。”

裴远时抬起眼看着她:“我没有在说玩笑话,师姐。”

他一边注视她,一边缓慢地、温柔地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就算是像昨夜那样的晚上,你也不应该一个人。”

“师姐,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

清清撅起嘴,做出嗔怪的样子:“我哪里把你当小孩子了呀,不要这么小气……”

少年倾身靠近她:“那为什么说这些话呢?用这样的表情说着这些,除了小孩子,谁能相信你呢?”

他抬起手,小心地接近她的脸颊,手指停留在女孩的眼睛边上,他的声音充满怜惜:“能去云南,真的很开心吗?如果开心,怎么会一边笑,一边这样子呢?”

手指轻轻拂去女孩眼睫上的泪珠,它们像晶莹剔透的星子,已经闪烁了好一阵了,裴远时一直看着,终于拂去了它,然而它却流淌出更多,像夏天夜晚,偶然可见的星雨划过。

女孩再也说不出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眼泪与哀伤,她透过泪水看着裴远时,好像在责怪他不应该这么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

少年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与泪水,此时此刻,他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碎,像厚重的山脉一点点垮塌倾碾,他几乎立刻想紧紧拥住她。

他的确也这么做了,女孩在他怀中无声地哭泣,除了不断掉落的泪水,连身体都未曾颤动。他心痛地发现,她在悲伤的时刻如此压抑而沉默,好像拼了命,也不愿意展现自己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