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月来(下)

裴远时身形一震,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问或质疑,而是立即侧过头,去看地上的少女。

清清也在看着他。

今夜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她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是剥开层层绸缎,不知道揭开下一片之后,是何种繁复瑰丽的纹路。那包裹在其中的锦盒,又被掩埋在哪一层柔软之后?

她真的不知道了。

她同持剑的少年对视,他眼中有忐忑,有惊骇,但唯独没有意外。

哦,他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告知她罢了。

初到苏府,在潮暖的漫着栀子香气的夜晚,她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问他。

“你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事瞒着我吧?”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吻上她的手指。

“没有。”

他说的那么轻,那么理所当然,她连一丝一毫的疑虑都不曾有。

但停顿的那一点点时间里,他在想什么?她当时无心去想,现在更无从得知。

清清仰着脸,定定注视着少年的脸,她在上面看出了慌乱。

他靠过来,抬起手,似乎是想扶住她的肩,但她摇了摇头,坚定地推开了。

终于,她又从他的眼中看到类似于碎裂的情绪。

蒙阶盖丽低下头,掩住唇边笑意。

她现在,是真的被取悦了。

纯净的不含杂质的情感,正剧烈地震颤,散发出迷人香气。

这份香气只有她才能感受,她不动声色地深深吐息,短暂地沉醉后,是更深的垂涎。

多年轻,多可爱的灵魂,宛若月出之时凝结在草尖的露水,一丝杂质都寻不见,美丽又脆弱。

真是可惜,再怎么诱人,如今也享用不得……

女子的笑容微微一滞,她看见地上的少女正缓慢地站起,那把银白的剑被她杵在地上,当做借力的拐杖。

少女喘着气,直起身,一把扔开剑,哐啷一声响。

她的肩背重新绷起弧度,脸上发间的血迹早已干涸,一片狼狈之中,那双眼再次燃出亮光。

像永不熄灭的长庚星。

蒙阶盖丽注视着,她低声赞叹:“好孩子……”

“宗主,”清清说,“您想要什么?”

孟家盖丽微笑道:“你猜一猜?”

“您从前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万人敬仰的位置,唾手可得的无尽财宝,能撼动天下的力量……连这些都可以放弃,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你在梦境中看到我的时候,体会到了什么?”

“您不在意那些……您并不快乐。”

蒙阶盖丽颔首,镶嵌着珍珠的耳坠闪烁出光彩。

情感不会说谎。

清清看见,蒙阶盖丽赤着脚从高高祭台上走过,面对着千万信徒匍匐着的身影,她心中只有百无聊赖,和淡淡的厌倦。

这份无聊和厌倦在后来的很多次梦境中都反复出现,清清不能不意识到,这个立在顶端的女子,其实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不那么感兴趣。

在那个开阔的、古老的大殿中,连绵了整座殿室的巨大图阵燃烧着血红的光,蒙阶盖丽最中间,任凭身躯被烟雾吞噬。

她一边自毁,一边解脱,一边期待着新的可能。

直到那时,清清才深深意识到宗主的决心。

整个人世对于蒙阶盖丽来说是太过简单的棋局,如何落子,如何厮杀,她已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世间对她来说不过是乐园,这一局获得了最大赢面,她便投身下一局,来试试全新的挑战,迎接全新的未知。

这份情感不会说谎,清清真的知道她。

“有一点你说错了,”蒙阶盖丽笑着说,“我并没有拥有一切,你此先不是还在想,我为什么会被称之为妖女?”

她傲慢地说:“一个女人若是太过强大,太过遭人惧怕,他们总会受不了的。”

“他们把自己的弱小归结于我的罪过,他们一边愤怒,一边指控,想尽所有污名来诅咒我——却唯独不敢真正地来招惹,因为我,实在是太强了。”

笑意从女子的眼中敛去,她抬起下巴,眉尾眼角,尽是冷傲锋利。

“于是我就想知道,若是一个女子能堂皇地站在那处,名正言顺地接受跪拜与高呼,名字被刻在沉甸甸的金册上,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那些人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光是想一想,都叫我无比期待。”

紫纱从地面轻摆而过,她伸出手,挑起女孩的下巴。

“怎么样?小丫头,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清清说不出话。

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题,无论怎么谈论,都是要被杀头的啊……

但那又怎么样,反正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且,她此行来长安,不就是图的一些能被杀头的事?

蒙阶盖丽的话语好像有魔力,一字一句,都在煽动和引诱,她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这就是所谓母蚁与蚁群的关系吗?只要是一声号令,她便不由自主地赴汤蹈火。这其中是本能多一些,还是筹码的诱惑多一些,她真的不能分辨了。

“那您,想要他做什么?”终于,清清颤着声音问。

“终于问起这个了,”蒙阶盖丽收回手,“现在还不能细讲——”

她冲裴远时说:“因为有些事或许还有变数,但在那之前,只要你献上忠诚,我便能救活你的女孩儿。”

你的女孩儿。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轻佻地说出来,好像在嘲笑方才他的无措。

“那到底会是什么事……”

“我答应。”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清清侧过头,怒视着突然开口的少年。

裴远时没有看她,他对蒙阶盖丽说:“只要您真的可以……无论什么,我都会做。”

“哎呀呀,真是一点也不意外的答案呢,”蒙阶盖丽眯起眼,“我瞧着你们一路打下来,对彼此信任得很,身手功夫之类的也极好,最重要的,那份杀意实在让我满意。”

“我的太子哥哥,很快就要返回长安了,”她陡然调转话题,“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会找上你。”

“这些年他可没闲着,明面上是被赶到乡间,实则是在暗中部署自己的势力——他足够谨慎,但谨慎过了头,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认下。”

“他找上你,势必会为你解释种种,也许还会流几滴泪,这一套他一向做得很好,”蒙阶盖丽轻蔑道,“然后,他会让你成为他的心腹,继续以裴信独子的身份行走。”

烛火摇晃。

女子的一字一句如同刀锋,深深扎进少年虽已结痂,但仍有阵痛的伤口之中,翻搅出新的恨意。

她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仍未停止落刃:“裴将军故去一年,镇西大都督的位置却已经换了三任,你可知道是何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