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清远(下)

八月中,是清清十五岁的生辰。

她对这个日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期待,以往这个时候,不过在观中和师父吃碗面,再听他唠叨上半个时辰,就算是庆贺。

往前一些的时间,她在昆仑山上,只有亲近的几个同门知晓她的生辰。那天即使有课业,他们也会偷溜出来玩,在雪地里嬉闹,在夜晚分享一锅热汤。

再久远一点,便是更加模糊不清的记忆。

她在漂亮古朴的府邸中,坐在母亲怀里快活地吃糖。母亲大多数时候很忙碌,而那天却愿意花一整日来陪着她。

即使它标志着成长和更迭,清清也对此没有太大感觉,她是在一岁岁地长大,但这并不需要一个什么仪式来代表。

这一天能与亲近之人呆在一处,才是最叫她欢喜的。

今年却不能,所以她也不再期待。

彼时她孤身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淋漓流淌的雨水,屋内烛火未亮,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一切在雨中更加昏暗朦胧。

满世界都是雨声,甚至听不见夜鸦啼鸣,巴山的夜雨,向来如此凄清。

她像浩渺雨水中的一艘孤舟,未见前路,亦无法回首归途。

少女的手指叩在冰凉木桌上,一下一下地响,她想着有个人曾说,要在这一天送她一颗珍珠。

结果珍珠没见着,人也干脆没影了。

大千世界,他们是风浪中的两片小小浮萍,有过短暂的聚首,但很快又被水流裹挟而去。

但风浪终会平息,浮萍亦能破开乱流。

黄昏已尽,窗外终于失去光亮,少女坐在暗色和水声中,轻轻对自己祝愿。

期许一个过于遥远的明天。

如蒙阶盖丽所说,清清后来去了很多地方。

掌门给了她内宗玉佩作为信物,她既能扮作远游的道人,收取钱财替人排忧解难,又能是昆仑宗内下山游历的弟子,以除妖降魔为己任。一路走来,虽有坎坷,但大体也算顺遂。

那把“雪月”兜兜转转,最终被裴远时留在了苏府,意味着要还给她。她要交给萧子熠,对方却也拒绝了。

“前路慢慢,它能护着你。”

清清便带着透白的长剑上了路,她的剑术虽称不上精进,但仍用这把锋利又漂亮的剑器,杀过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第一次,是在遥远的沙漠中,她出了玉门关,在一个繁星亮如昼的夜晚,碰上一伙剪径马贼。

在那之前,她才从一处诡谲山庄内死里逃生,山庄内机关重重,几个同行之人又屡屡互相翻脸倒戈。她早已被这委托弄得疲惫不堪,满腔的郁结之气无处可发,便撞见了这伙为非作歹之徒。

匪徒们骑在马上,打着呼哨将她团团围住,马发出的粗喘,阔刀摩擦的声响,在寂静夜中分外分明。

夜里的沙漠寒风彻骨,她用厚厚的头巾裹了面,但仍能从身形看出并非成年男子。

他们嬉笑着逼近,用卷舌和鼻音格外多的语言大声嚷嚷着,清清听懂了一半,大概是要她摘下面巾,放下佩剑。

她照做了前者,布料解下,被她随手一扬,被风席卷着飞走。

露出的素白面容和澄澈的眼,让周围的马贼瞬间兴奋,夹杂着脏话的侮辱话语还未出口,少女却将手中剑高高抛起。

晶莹的剑身在星光照耀下更显亮色,它旋转着向上飞,而后稳稳地在空中停住了。

马贼们一时惊诧,却又听她念出一长串咒语,低沉诡异,宛若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

再然后——

便是万千剑雨洒落而下,刺入皮肤,搅动血肉,惨呼在这片亘古沙漠中传了很远,群星静静照耀着不太分明的血色。

天亮之前,清清选了匹他们骑来的最强壮的骏马。不知是不是因为目睹了夜晚的一切,它显得格外乖顺。她毫不费力地爬上马背,缠好头巾,策马而去。

留下被黄沙渐渐掩埋的残肢断臂,以及正徘徊等待啃食的狼群。

少女一路西行。

她看到了高原之上洁净明澈的湖泊,成群的牛羊在湖边食草或者饮水。她偶遇跟随水草徙居的部落,他们热情而淳朴,用马奶酒招待异族客人,而不是弯刀和弓箭。

她看见漠漠孤烟在戈壁之上升起,太阳的升落在这里显得格外壮阔,就连大雁的鸣叫也穿得分外远。

风掠过山岗,蓬草在沙石之上滚动,清清置身于此,彻底感受到,什么叫天地一沙鸥。

她仍然向西。

风越来越荒凉,将皮肤吹得干皱发红,她却全然不在意。

清清途径了沙漠之中的城镇,栖居在此的人们大概都相似,貌美高大的胡姬,膀壮腰圆的胡人,有的朴实好说话,有的狡诈,需要她费些脑筋。

她学了他们的语言,同当地人交谈,询问这里有没有什么奇诡事件。她是中原来的道人,会些仙术,可以帮他们排忧解难,并且不收钱——

只要能让她入梦,听听他们的故事。

见她是云游的道人,大多数人不会拒绝这个要求。毕竟来去无定数,将秘密说给她,和说给一阵风,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清清路过一个又一个城镇,也路过一个又一个心事。她品尝着那些贪嗔喜恶,在过于逼真的幻境中,投身于别人的人生。

这不算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一次次在梦中苏醒,她睁着迷茫的双眼,几乎忘了哪个人生才属于自己。

早就听闻,玄华宗的信徒到了修炼的后期极容易走火入魔,丧失自我,竟是这个原因。

她相信不会成为其中之一,但她承认,自己已经越来越茫然,且疲倦不堪。

花了一年时间在路上,最远的时候,她到过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所知的国度。

那里的人们金发蓝眼,衣角领口缀满沉甸甸的装饰花纹,用香味强烈的水喷洒在身体上。他们说的话抑扬顿挫,宛若在唱什么声调悠扬的曲子。

这一切都让清清感到稀奇,他们看清清也稀奇,一个十分富有的贵妇热情邀请她留住,然后日日举办一些聚会,让她参与其中。

席上全是用铅粉把脸涂得刷白的女人,清清觉得滑稽极了,她冲她们笑,她们也将她围住,点评她绸缎一般柔软的黑发,和乌黑温润的眼睛。

她在那座尖溜溜的名叫莫纱城堡的房子里呆了半个月,帮女主人驱逐了徘徊在走廊和地下室中的幽灵,符纸贴在花花绿绿的玫瑰窗上,有种别样的喜感。临走之前,还得到了一盒子不容拒绝的珠宝。

返回故土的路上,清清在一处破旧的酒馆中,遇到了一个同样从东方来的汉人。

对方苍白的肌肤,和墨一样的头发让她惊异万分。

更重要的是,清清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绝非常人,她胸口虽然在起伏,但没有温热的呼吸,她眼睛虽然明亮美丽,但没有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