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 008:恐惧(第2/3页)

到处是粗糙的棕色树干,无边无际。松针的气味中含有一丝刺鼻的腐烂气息,也与吉普车尾气相混杂。稀稀落落的树冠间透出蓝灰色天空。维特比的后脑勺不停地晃动。维特比,既看不见,又太显眼。他就像个谜团,时不时出现在焦点中,这么近,又那么远。

“恐惧,”在上午的会议中,维特比瞪视着植物和老鼠说,“恐惧。”然而很奇怪,他的口齿略有些含糊,语调则更仪式,像是分享信息,而不像是对外界的反应或表达某种情绪。

恐惧的原因是什么?他为什么说得如此充满激情?

但语言学家的演讲盖过了维特比的话,很快就把话题扯远了,总管无法回头再提这一问题。

“名字代表了一系列的关联,”徐说道,仿佛开始展示PowerPoint中又一个章节,而其内容就像是在另一个时代制作完成,最初的听众也许是古代巨兽。总管清晰地记得自然历史博物馆中此类巨兽静止的标本,“一组互相有联系的概念、事实,等等。这些关联不仅存在于被命名者脑中——构成他们的身份标识——而且也存在于其他勘探队成员脑中,因此,不管X区域中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它们也可以获取这些信息,即使那是一个未知的过程,完全源于我们的猜测。然而‘生物学家’——是一种职能,是完整身份标的子集。”不,假如你给予恰当的关注,就不仅仅是子集,比如幽灵鸟。况且,你的职位本来就彻头彻尾地定义了你的全部人生,“理论上说,假如你只是一种职能,相关的联系就会缩减甚至消失,从而阻断通往人格的路径。也许吧。”

然而总管知道,这不是取消姓名的唯一理由:它也是为了剥除个性,以便直接灌输忠诚思想,让反射调节和催眠更加有效,从而有助于消除或减少X区域的影响,至少这是总管从文档里看到的理论,由詹姆斯·洛瑞在一段笔记中提出。他是首期勘探队的唯一幸存者,尽管心理受到创伤,历经数年才得以恢复,但他继续留在了南境局。

徐不知想到了什么,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突然话锋一转,就像格蕾丝转身钻入走廊的迷宫:“我们一直提到‘它’——这个‘它’我指的是触发变化的东西,那东西没准儿还利用了索尔·埃文斯的语句——我们一直说‘它’像这个,像那个,但其实不然,无论真正面目如何,它就是它。由于我们的头脑几乎只会通过比较与分类来处理信息,当某样东西无法归于任何门类,又超出可以参照比较的范围,我们往往难以理解。”总管想象她的PowerPoint已翻到末尾,不再有大理石花纹的边框,白色屏幕中央则显示出“提问?”的字样。

尽管如此,总管明白她的意思。这跟生物学家在面谈中所说的话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大学里的“天文学101”课程有一点让他难以忘记:将空中的光点看作一个个独立的星球,而不是围绕地球旋转的天界布景,这对最初意识到此种概念的天文学家们来说一定很困难,需要对想象力予以矫正——也需要对类比与象征的方式进行矫正——跳出千百年来每个人头脑中早已形成的固定轨迹。

南境局中谁具备这样的头脑,有能力发现新鲜事物?现在的切尼大概不行,也许不是他的错,但切尼飘忽不定的思维近期来不曾有过任何新的进展。然而总管总是想到一个念头:虽说有一点讽刺,但切尼愿意不停地用脑袋撞墙——哪怕他绝无可能把这些写进论文发表——是局长足以胜任这一职位的最好理由之一。

灰色的苔藓依附于树干上,天色逐渐昏暗,一只鹰围绕着砍伐出来的草坪盘旋。空气中的湿热试图压制从他们身边掠过的风。

南境局把上一次勘探称为第十二期,但总管数了一下,这其实是第三十八次,包括六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编号规则很明确:在第五期勘探过后,南境局就像一张卡住的CD,不断重复。第五期勘探队成了X.5.A,然后是X.5.B和X.5.C,一直到X.5.G。每个数字都与一组特定的参数相关联,而每个字母则对应于方程中引入的变量。例如,所有第十一期勘探队都是由男性组成的,而第十二期勘探如能持续到X.12.B及其以后,仍将全部由女性组成。他心想,不知母亲是否了解间谍工作中与此类似的情况,他不明白性别因素在这件事上的影响,也不知道秘密研究对此有何发现。另外,假如有个人无法判定是男是女,那要怎么算?

总管上午曾仔细查看记录,但仍无法判断这种计数方式一开始是出于工作人员的失误,继而成为编号的规则(不太可能),还是局长有意识地作出决定,并悄悄绕开所有会议纪要,付诸实施。它就好像一直都存在,只是现在才冒出头。它体现出一种行动的冲动,仿佛他们并非一直以来都没有实质性成效与答案。它又像是一种需求,仿佛必须对每一次勘探过程进行描述,却又不能让人看出这些行动很快就变得毫无意义。

也是从第五期起,南境局开始欺骗参与者。从来没人知道,他们的勘探队编号是7.F、8.G或者9.B。总管很疑惑,他们要如何维持正确的编号。事实真相也许会侵蚀士气,而不是鼓舞士气,并且给南境局带来玩世不恭的宿命论调。一遍又一遍地为“第五期”勘探作准备,反反复复把石块推上同一座山坡,这是多么古怪的现象。

今天是周三,周一的介绍会仿佛已有一个月之久。在那天的会议上,当被问及从X.11.K到X.12.A的转变,格蕾丝只是耸耸肩。“生物学家知道第十一期勘探队,因为她丈夫太粗心大意。因此我们改称第十二期。”这是唯一的原因吗?

“为了生物学家,许多事都需要调整。”总管评论道。

“局长的命令,”格蕾丝说,“我支持她。”关于这一问题就只能到此为止,格蕾丝不愿再承认她与局长有任何间隙。

与通常的情形一样,一个大谎言会引入一串小谎言,这一回是以“改换参数”与调节实验的名义。随着成果逐渐缩减,局长开始调整勘探队的构成,也调整告知他们的信息,但谁知道这是否真有帮助呢?也许当绝望达到一定程度,跟其他人相比,你认为火车会来得更快,于是你会利用座椅底下找到的一切,无论是一件武器还是一枚变形的回形针。

假如你说话像科学家,表现得也像科学家,那么很快,对于非科学家来说,你就成了讨论的话题,而不再是一个人。有的科学家欣然接受这一角色,几乎以此为乐,甚至化身为会走路的论文与课本。但切尼的情况并非如此,哪怕他嘴上常常挂着“量子纠缠”之类的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