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七站:“极乐岛”(06)

海边并没有任何血腥味,尸体也仍然保存完好,并没有泡水过久而变得肿胀。

甚至于如果不是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这些无名的尸体如同搁浅的鱼,沉静无声地陷入沙地等待着援助。

左弦沿着海水的边缘奔跑,他并没有去注视那些被冲刷上来的尸体,而是往海洋深处走去,躬下身体,双手在水中摸索着,似乎想寻找什么。

在太阳的照射下,这些尸体的惨状一览无余,他们的肌肉都紧绷着,神情或是惊恐或是放松,最靠近木慈的女性尸体似乎紧紧拥抱着什么,她的胳膊已经僵硬,此刻正侧躺在沙地上,像是晒着阳光浴的旅人。

她穿着条一字领的白色碎花连衣裙,胸口的血花在海水的一次次冲刷下变淡,纺织物的纤维也变得粗糙毛躁,斜斜歪向锁骨的项链底下,那柔软修长的脖颈显然曾受到过重击,呈现出令人骇然的瘀痕。

尸体尸体尸体……

无数的尸体,死亡死亡死亡,笼罩在尸体脸上各种各样的情绪,时间在这些生命身上猝不及防地终止。

大量的死亡与这些尸体一起,如连绵不绝的海水向莉莉丝奔涌而来。

一直隐忍多时的莉莉丝忍不住退后了两步,终于发出了崩溃而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她本来还算稳定的精神在这样大范围的冲击之下再难以继续承受下去,只好本能地宣泄,竭力释放潜藏内心深处多时的焦虑跟不安。

她学过与情绪有关的知识,知道如何在恰当的时间缓解心绪,可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到来时,莉莉丝才意识到,人类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坚强。

木慈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莉莉丝的声音变成山洞里的回响,沉闷而压抑,她恍惚着仰起头,像是几乎腐朽的船只在茫茫大海上寻找灯塔一样,痛苦不堪地埋在了木慈的怀里颤抖起来。

死亡。

这些尸体就是具象化的死亡,他们承载着死亡的无数意义,崩溃、绝望、痛苦、解脱、茫然……带着无数的谜团悄然逝去。

无数的尸体过于饱和,神经元短暂地崩溃,在莉莉丝的眼中,这些尸体看起来突然不再像是同类,而是一种苍白的包裹着布料的统一肉块,她转过脸,紧紧埋在木慈的怀里。

莉莉丝的声音肯定会引来远处的隐形怪物,木慈紧紧抓住她的后领,无暇顾及这位新同伴的情绪,而是焦急地呼唤着站在大海里的左弦。

“左弦!我们得换位置了!”

然而左弦不为所动,他顽固地在水面之中摸索着,好似不找到什么东西不罢休。

“左弦!”

木慈催促莉莉丝远离这块地方,自己则冲进了海水当中,水流阻碍着脚步,他听见脚每次抬起时带起的浪花声,大海缱绻地拖慢进程,他离左弦分明并不遥远,却像是怎么也无法抵达。

无穷的恐慌感随着愤怒一同涌上来,木慈走得越急,却觉得自己好像将距离拉得越远。

左弦终于看了过来,海水已经没过大腿,他的脸上有一种脆弱的茫然感,如同水中幻影,愈发激起木慈内心深处的不安,他不顾体力的耗损加快脚步,直到抓住对方的那一刻开始,心底的恐惧才悄然熄灭。

“怎么了?你在找什么?你要找什么?”

木慈紧紧抓住左弦的手,暗暗吐出一口长气,剧烈跳动的心脏总算在这一刻缓和下来,肌肤上传来另一个人冰冷的温度,然而它仍然具有弹性,柔软地依附在木慈掌心之中,随着温度的上涌而回暖,手腕传来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如实告知着这条生命依然鲜活。

“你在这里?”左弦奇怪地反问道,如梦初醒一般打量着木慈的脸庞,他伸出湿漉漉的手,目光游移着,似乎全无焦点,“我在海上看到你了。”

“可我一直在你身边啊?”木慈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没有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左弦却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去看向那轮壮观而可怕的烈日,他站在阳光之下,却虚幻得如同一个海上泡影,他的表情就像一只深海动物克服一切阻碍冲破水面,第一次望见阳光这种不存在于生命当中的东西。

“你……”左弦低声喃喃着,可他的声音太细微,又太含糊,听不清楚。

木慈隐隐约约觉得,左弦眼中看到的世界,与自己所看到的并不相同。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击了左弦,仿佛阳光抽走左弦所有的能量,又高又瘦的身体刹那间失去了所有自控力,像是一道影子那样飘然往后落去,沉重地坠入木慈的怀抱里。

“左弦?!”

这次轮到木慈失控地大喊起来,满沙滩的尸体与左弦重合起来,他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听见了莉莉丝的呼唤声,他笨拙而无助地随着女人的指引而行动,然而流动的海水在视网膜上流连不去,它变幻无常,在阳光与水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柔软地点缀在左弦的眼角上。

成了木慈眼里唯一的光芒。

不知道过去多久,等到木慈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莉莉丝正费劲地提着一个装满的水桶从远处走来,她身上还挂着两条毛巾,贴着大白鲨的儿童口罩将女人尖细的下巴完全罩住。

“你要不要喝点水?”

莉莉丝简单地在手机上打着字,忧心忡忡地看着木慈,又拧干了毛巾递给他,水桶里并不完全是水,还有一些冰块,应该是她努力在度假村里寻找来的,里面放着几瓶矿泉水,塑料瓶的外壳上隐隐沁着冷雾。

左弦正躺在几片肥厚宽大的叶子组成的凉席上,看上去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还好那些怪物没有找过来。”莉莉丝活动着肌肉,放下水桶后在手机上发送消息,上面还有许多条她刚刚寻找时发送的消息,在极度的不安之下,她的理智虽然回归,但仍旧被恐惧支配着行为,比如为了不停下来而不断地做事情,还有用文字发泄着心里的不安,“它们好像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我刚刚在附近观察过,没有听到它们的杂音。”

远处的白沙洁净无瑕,浅蓝色的水面上透着粼粼的光,温暖适宜的海风吹过,这些美丽的景色缓慢进入木慈的视野,冰凉的毛巾带走脸颊上些许热意,他眨了眨眼,看着地上的左弦,忽然感觉到一点不适应。

不管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哪怕是在伊甸画廊的时候,被困在阁楼当中几乎要变成画的左弦,仍然保留着他的张扬跟活力,在那样的境地下,他都能为不知所措的木慈提供帮助。

只要跟左弦在一起,木慈就会觉得场面是可控的,于是可以毫无顾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动。

直到左弦莫名其妙地倒下,木慈才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心空缺了一块,好像某种东西被带走,让他不能自己地感觉到疼痛,也无法再集中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