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少女是前参知政事杨家的女儿,杨韶瑶,她们曾是相识的。

沈柔垂眸,轻声道:“杨姑娘,你何必如此。”

杨韶瑶冷笑一声:“我杨家女儿,傲骨铮铮,绝不妥协。沈柔,你自己堕落是你的事儿,你愿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觉,那是你的事儿,我不多嘴,你也别想劝我跟你同流合污。”

“我不能自杀,那就让他们把我活活打死,这总怨不得我。”

沈柔沉默了片刻。

她的确,早就堕落了。

连杨韶瑶都这样想。

其他人若知道她的事儿,只怕更看不上吧。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沈柔叹了口气,看向杨韶瑶:“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一死了之容易,你的家人怎么办?”

“杨相公一生清廉正直,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如今你父亲死了,合族男丁被流放,女眷为奴,只剩下你,既不是奴隶,也没被流放。”

“你就不想,为你的父亲喊冤,救你的家人吗?”

杨韶瑶闭了闭眼,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与绝望:“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在京中各位闺秀里,你一向是最聪明的。”沈柔道,“杨姑娘,我这样愚笨的人,尚且费劲脑筋去想法子,你又岂会真的走投无路?”

“我只送你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的路,还要靠杨姑娘自己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韶瑶怔然趴在地上。

她蓦然看向沈柔,一时喃喃:“可是,你便不觉得羞辱吗?”

沈柔险些被她一句话问出眼泪。

她岂会不觉得羞辱?

可沈家是谋逆的大罪,没有人敢帮她,敢救她。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这样。

沈柔没说什么,声音低了些:“我言尽于此,杨姑娘好好想想吧。”

她出门,什么话没说,往刘妈妈的房间。

刘妈妈多利的眼睛,一眼看过去,见沈柔姿态神情不似以往,是经过春色滋润的妩媚多情,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轻笑了一声:“事成了?”

沈柔声音喑哑却温柔:“多谢刘妈妈成全,今日的恩情,日后我会记着。”

刘妈妈笑了一声,只问:“侯爷是怎么说的?”

沈柔大大方方道:“他说,要暂且将我安置在别苑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刘妈妈笑了一声,警告她:“弄丢了你,我得给弘亲王府一个交代。你那边,知道该怎么跟侯爷解释吧。”

沈柔语气平静:“是弘亲王逼迫妈妈将我献过去,妈妈本不愿意,奈何不比弘亲王权势无双,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刘妈妈满意点头。

她笑一声,拍拍沈柔的肩膀:“欢儿昨夜辛劳,先去歇息吧。”

沈柔温顺点头。

径直出门,回房。

沈柔站在房间内,生起火盆,从书架里掏出几本书,翻了翻。

那些书上,全是图册。

各种各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沈柔盯着看了半晌,抬手,扔进火盆里。

灼热的火舌,很快吞噬了所有的书页。

沈柔深深闭上眼,手指微颤。

这些东西,见证了她堕落的过程。

她不能再留着。

从今以往,便尘归尘,土归土。

君意楼没有沈柔,君意楼的东西,不属于沈柔。

下午,刘妈妈带着人进了沈柔的房间,对沈柔说:“卫公子的人来接你。”

沈柔午睡刚醒,只在身上披了件纱衣,慵懒转头。

刘妈妈身后站着个年轻女子,红裳碧裙,细长的眉间尽是如水温柔。

沈柔望着她的眉眼,忽觉无地自容,难堪刹那间浮上心头。年轻女子亦是她的熟人。自小就跟着卫景朝的丫鬟,踏歌。

从她十四岁那年和卫景朝订下婚约,踏歌便做了传书的青鸟,常年往来于平南侯府和长陵侯府之间。

整整两年时间,踏歌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

知道她待嫁的欢喜,知道她嫁衣的图案,知道她绣花时的心情。

知道她盼着他时的少女情思。

知道她一直一直都想着,嫁给她的景朝哥哥。

今日,他派了踏歌来接她,无啻于一场莫大的羞辱,提醒着她,此时此刻的处境。

踏歌看着昔年的侯门千金,变成这样曲意逢迎的卑微模样,变成这样不堪的荡/妇,是否会笑她痴心妄想,笑她堕落无救。

杨韶瑶看不起她,踏歌呢?

是不是更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卫景朝多狠的心,竟然用踏歌来羞辱她。

踏歌看着她,极轻极淡地叹息,眼底划过一丝怜惜。

她不忍道:“沈姑娘,公子派我来接您。

沈柔望着她,没错过她眼底的怜惜,顿觉痛楚悲伤。原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看不起她。

世上,还有些人,是在心疼她。

她喊:“踏歌姐姐……”眼泪汹涌而下。

踏歌抬手将她揽进怀中,轻拍她的背:“好姑娘,莫哭了。”

沈柔止住泪。

踏歌道:“沈姑娘,跟我走吧。”

沈柔用力闭了闭眼,道:“踏歌姐姐,沈这个字,莫要再提。”

她离开君意楼的这一刻,官妓“沈氏”,便已死了,不该再存活于人世界,也不该存活于旁人口中。

踏歌顿了顿,从善如流:“姑娘,跟我走吧。”

走前,刘妈妈语气淡淡地对她说,带着三分警醒:“出了君意楼,我只当你病死了,你也只当自己死了。”

沈柔轻声道:“我懂了。”

身为官妓,除却身死,否则不得离开教坊。

而死,也只能是病死的。

唯有这样,方可不牵连任何人。

沈柔被踏歌带去了卫景朝的私宅——鹿鸣苑。

卫景朝在城内城外有无数处私宅,这里并不算华丽,也不算隐蔽,要说特殊之处,便是离枢密院极近,距离不过一里半,抬脚便到。

卫景朝将她放在此处,不可谓不冒险。

但俗话说的好,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任谁也不可能猜到,卫景朝会将沈柔藏在眼皮子底下。

男人的心思,堪比海底的针。

一层又一层,便是剥开了,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沈柔盯着鹿鸣苑三个古朴的大字:“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

踏歌答非所问:“这是侯爷的意思。”

沈柔顿了一下,没说话,抬脚进去。

她明白踏歌话中的未尽之意。将她置为外室,藏在这个地方,是卫景朝的意思,并非旁人自作主张。

鹿鸣苑布置的清雅,院内引了温泉,早早催生了花木。初春的天气里,便已有芭蕉映着海棠,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种满庭院。

人一踏进去,恍惚间宛如进了另外一片天地,走进去,便有种与世隔绝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