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卫景朝踩着凄凉月光,一步一步走回寝殿。

寝殿内燃着温柔的烛火,宫女们来回走动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举动清晰可见。

卫景朝垂眸往前走。

抬脚行了两步,他倏然浑身一僵,巨大的痛苦劈入脑海中,让他丝毫动弹不得,险些呕出血来。

过了足足四年,他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沈柔被带进天仙宫,站在门外听他与洛神议事时,她看到了什么?

卫景朝的脑子嗡嗡作响。

在脑海中消失许久的记忆,倏然清晰过来。

洛神对那个美丽少年,又是亲又是抱,亲热至极,甚至于宽衣解带。

落在沈柔眼里,会是什么情景?

是他卫景朝与洛神亲密相拥,耳鬓厮磨,婚前苟合。

被亲被抱的是他,宽衣解带的是他。

她该有多难过?

她以为心爱的人与另一个人耳鬓厮磨,她心底会是什么感受?

他甚至想起,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那晚他搂着沈柔时,她第一次,挣脱开他的怀抱。

是嫌他恶心吗?

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他这样愚蠢?

为什么四年了,他才忽然想起来?

沈柔,沈柔!

你是不是恨透了我?

卫景朝剧烈地颤抖,心脏疼得几乎站不住,扶着一旁的书,指甲抠进树皮里,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嗓音漆哑:“宫中……全是这样的窗纸吗?”

身后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去看他脸色,低眉顺眼道:“回陛下,是。”

话音甫落,卫景朝死死按着心口。

可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的痛。

压抑四年之久的痛楚一齐涌上心头,搅弄他的心脏,将一颗心捏扁揉圆,痛到无处可缩。

卫景朝按着心口,忽然咳嗽两声,拿巾帕去擦时,唇齿间沾染了血色。

太监脸上骤然出现一丝惊慌:“陛下!”

“太医!快叫太医!”

卫景朝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向后靠在树干上,用力喘息着,眼底没有光亮。

沈柔,你的痛苦,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

所以你那么恨我,甚至不愿意听我说话?

所以你宁可决绝赴死,也要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世上,从此孤独地悒悒前行。

他唇间又淌下一丝血迹。

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太医诊过脉,深深叹口气,道:“陛下是急火攻心,忧思过度,导致气血淤塞,心脉不畅。”

“若是长年累月如此下去,恐天不假年,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卫景朝眼珠子微微转动,声音很淡,显然是没将太医的嘱咐放在心中,:“朕知道,你们退下吧。”

太医无声叹口气。

这几年来,他每每为陛下诊脉,都是这样的毛病,嘱咐了千百遍,却从没被当回事。

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便任由他去了。

卫景朝仰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沉柔最后的眼神,决绝的,冰冷的,厌恶的。

痛彻心扉。

他甚至不敢想,若沈柔以为他和洛神早有苟且。

当听到他说,没想娶洛神时,心底该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厌恶。

她一定觉得,自己爱上一个卑劣肮脏的男人,真是可怜又可笑。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雪。

门外有小宫女惊喜的叫声。

卫景朝忽然道:“把窗户打开。”

太监们不敢违逆他,只得打开窗户,露出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卫景朝望着窗外的雪花,愣愣地,想起那夜在匈奴王庭。

好像这一生,他只牵着沈柔的手,散过仅有的一次步。

为什么不多走几步呢?

就这样走到天长地久,岁月尽头。

卫景朝吐了血,又开着窗户冻了一整夜,翌日便头疼得厉害,乃至于起不了身。

他的病情,很快传到了宫外。

生病的第三天,章懿公主孟与馥入了宫。

卫景朝强撑着见了她。

他坐在榻上,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毫无血色,勉强扯了扯唇角,“阿姐怎么来了?”

孟与馥逡巡着他惨白的脸色,无声叹口气,“怎么成了这样?”

卫景朝摇摇头,没说话。

孟与馥开门见山问:“因为沈柔吗?我听闻,那天是她的生辰。”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床帐,没有说话。

孟与馥又问:“你爱她吗?”

卫景朝轻声答:“我爱她。”

“那你当年为何答应娶洛神?”孟与馥望着他,满眼不解,“我从没有懂过,你明明那么喜欢沈柔,为什么——”

从匈奴到凉州城,又从凉州城回京城。

这一路,将近两个月时间,她亲眼见着卫景朝和沈柔相处,很清晰的察觉到。

她的弟弟,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叫沈柔的姑娘。

他总会默默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看到她时会笑,会注意到她所有的不舒服。在路上碰见一根草,都要喊她来看一看。

后来回了京城,他答应和洛神成婚,孟与馥便不大理解。

但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柔弱公主,在诡谲多变的朝局中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力。

卫景朝闭上眼,“是我蠢。”

孟与馥定定望着他,“若是她还活着,你会怎么办?”

卫景朝睁开眼,楞楞想了半晌,道:“若是她还活着,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

“阿姐,纵然我死了,她活着,也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心口又是一疼,唇角很快溢出一丝血色。

那一丝血色,刺眼至极。

孟与馥不忍地偏开头,不知道在想,挣扎了半晌,轻声道:“她还活着。”

卫景朝面无表情,“阿姐不必安慰我。”

“四年了,我能承受。”

“我没有骗你。”孟与馥难过道,“那年她跳入曲江池,是我让人把她捞走的。”

卫景朝抬头看她,似乎忘了如何反应。

孟与馥垂眸:“那会儿我和五城兵马司江大人正在曲江池下游垂钓,见有人漂过来,便央求江大人把她捞了上来。但沈柔哀求我,让我送她走,我便没有告诉你。”

她说的详细,有理有据,很是可信。

卫景朝几乎是瞬间从榻上弹了起来,嗓子里跟堵了棉花似的,半晌硬撑着开口:“她现在,在哪儿?”

孟与馥垂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捞上来的,还有沈元谦。”孟与馥轻声道,“他们兄妹两个一起走了,我不知道去了何处,没有问。”

卫景朝脸上,呈现一种又哭又笑的奇观。

嘴咧着笑,眼睛里落着泪,脸上的肌肉似乎不知道是该随着眼睛走还是随着嘴巴走,奇形怪状地牵扯着。

连嗓子里的声音,都像是破风箱里发出的呜呜声,稀碎的,不成音调。

他几乎是赤着脚下了床,就要喊人去找沈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