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牢

乌行雪眯了一下眼。

他过惯了闲散日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抵着咽喉要害。

“你要杀我吗?”他看着萧复暄,轻声说。

萧复暄动了一下唇,却没有答话。

“你不能杀我。”乌行雪又说

萧复暄依然手扶长剑,眸光顺着挺直鼻梁落下来,片刻后终于应声:“……为何。”

他嗓音很低,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

“因为你弄错人了。”乌行雪缓声说。

他以为萧复暄会错愕一瞬,或是蹙一下眉。却发现对方依然抵着他,无动于衷。

乌行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恐怕是原主罪孽深重,让太多人栽过跟头,所以没人会轻易相信他说的话。

我真冤,他心想。

“他们说你是天宿上仙,名号这么厉害应当看得出来,我……”他轻声说到一半又刹住话头,朝手下几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复暄终于开口:“你说,他们听不见。”

听不见?

乌行雪这才意识到,迟迟没有听见那几个手下的动静。仿佛身边风雪成罩,把旁人都隔在了外面。

他舔了舔唇,沉声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他。”

“我并非你们说的那个魔头。”

萧复暄依然看着他,良久之后,眉心慢慢蹙起来。

“我不知道那魔头是不是心机深重,鬼话连篇,所以你不愿信我。”乌行雪说着又有些无奈,“这倒也正常。”

他扯了一下唇角,又道:“但我真的不是他。我甚至不是这里的人,你若是同话本里的神仙一样,应当能探出来,我顶多算个倒霉的游魂,你要探来试试么?”

他说着抬起左手,将腕部要害露出来。

萧复暄看着他的动作,依然没有应声。

乌行雪料定他还是不信,静默片刻,觉得徒劳无功。

正想说罢了,突然听见萧复暄低声问:“那你何名何姓,从何而来?”

乌行雪倏然抬眸看向他,想了想说:“那地方叫鹊都,同这里很不一样,一两句也难说请。既然是仙,你会的一定不少,你有法子帮我么?”

萧复暄:“我掌刑,只会抓人罚人。”

乌行雪:“……”

他还举着手腕呢,无言片刻又咣当放下。

不知他这模样让萧复暄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片刻,忽然敛眸直起身,拔了长剑。

乌行雪:“?”

好突然。

这是信了?也不对……

颈边锋芒和寒凉气撤尽,乌行雪撑坐起来,他刚一站定,就见萧复暄还剑入鞘。

锵啷一声响,环绕的风雪骤然歇止。

宁怀衫他们就像是被人凝进了石像里,保持着古怪僵立的姿势。在风雪散开的刹那,终于有了活气。

“城主!”

“城主那躯壳怎么——”宁怀衫似乎缺失了中间须臾的工夫,还停留于萧复暄将乌行雪抵在地上的那一瞬,正要焦心询问,就见他们城主好好站着,萧复暄就在他旁边。

“???”宁怀衫话音一刹,满头雾水。

他看看城主,又看看那天宿上仙,思忖道:“先前吓我一跳!所以,那是因为躯壳里还有一点儿灵识残留,才会动手吗?”

乌行雪心说只有一点残留可动不成这样。

“那现在呢?”宁怀衫小心瞄着萧复暄,依然有些忌惮,但又止不住两眼冒光,“这是成了吧?现在这躯壳是城主的傀儡吗?要是成了,那可真是赚了。傀儡都是忠心护主,说一不二的。”

萧复暄冷冷看了宁怀衫一眼。

乌行雪正要说这不是傀儡,还没开口,就听整个苍琅北域里鸣声四起,地动山摇。

萧复暄曾经安眠的白玉棺椁碎了个彻底。巨树摇晃不息,荒原裂开巨缝,尖石从上空砸落,到最后几乎震耳欲聋。

“这苍琅北域好像到尽数,真要塌了!”手下在叫。

巨石如雨,而他们还在三十三层,想要出去简直难上加难。

“城主——”

手下们叫着,又被分隔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声音模糊,不知死生。

一块巨崖不知从哪掉落,崖底数丈,利如剑尖。倘若冲着凡人去,能直贯头顶,命丧当场。

而那巨崖之下的人,正是乌行雪。

他所站之处也天塌地陷,只剩一块顽石,左右不靠。他就如青雾一样,站在那块顽石上,于命悬一线之时,抬头望向崖尖。

下一刻,无数金色长剑骤然而至,带着“免”字铭印,将他包裹其中。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有人护了一下他。

***

苍琅北域垮塌,引得无端海巨震。

仙门百家子弟匆忙应对之时,一叶不起眼的乌篷船正穿过无端海尽头的婆娑道上。

乌行雪搂着个暖手炉,倚靠在乌篷角落里不吭气。

船篷上吊着一盏纸皮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幽长火舌却怎么也舔不到灯壁。

那几个手下在苍琅北域崩毁的时候失散了踪迹,唯有宁怀衫和那个断了一臂的手下离得近,被一并捞上了船。

断臂损耗不小,上了船就在昏睡。倒是宁怀衫底子好,依然说个不停。

他在船外绞了袍摆沾到的水,又搓着双手进篷来,对乌行雪报道:“马上就进白鹿津了,城主。您刚刚听见了么?无端海雪池那边的雷鸣,那叫一个炸耳。”

乌行雪其实并不明白他乐个什么劲。

好在他嘴碎,会自己说:“可见那苍琅北域波及到了多远,那些围在外头的仙门子弟肯定很狼狈。只要想到他们不痛快了,我就痛快了。”

“想想他们,再看看咱们——”他朝乌行雪对面的人瞄了一眼,“照理说,苍琅北域只进不出。但谁能想到呢,咱们有法宝啊。”

“还是城主厉害,知道把这天宿上仙的躯壳做成傀儡。出苍琅北域的路,谁能比他更熟呢。传言诚不欺我,这傀儡还真是说一不二,忠心护主。”

“得亏天宿上仙本尊已经殒了,他要是泉下有知,自己留守苍琅北域的躯壳,有朝一日居然救了照夜城的魔头,那真是……啧啧啧”

倒也不用泉下,他就看着你叭叭呢。

乌行雪心说。

他乐得看热闹,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毫不避讳地瞄向对面。

就见萧复暄宽肩窄腰,抱剑倚着船篷,面无表情地看着宁怀衫在那啧啧啧,眼里仿佛有六个大字——你怎么还活着?

若是眸光能成剑,宁怀衫头已经没了。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天宿上仙那难以形容的表情,没忍住,抱着暖手炉笑了起来。

宁怀衫条件反射吓住了口。

萧复暄听见笑音,也转过来。

他看向乌行雪的时候,眸光从薄薄的眼皮里投落,映着灯笼微亮的光。

片刻后,他又转眸朝船外看去,一言难尽地……继续装着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