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4/5页)

我真那么想去吗?

我已经决定永远离开家人,离开我的女朋友了。如果我不舍得放弃我一只右脚——只是身体四肢的一小部分,那我的价值观到哪里去了?其实我根本无从选择,只能承担我所作决定的一切后果。

我等了又等,希望能有其他念头冒出来,希望能逃避抉择。

我羞于承认最终促使我采取行动的原因,它并非基于逻辑或是坚强的决心,而是源于我那只被压扁的脚。在我仔细考虑各种可能性的时候,一阵阵疼痛越来越强烈。而且在冰冷的海水里浮着,毫无乐趣可言,越快行动就能越早逃脱。

我将意念集中于外皮,这是一套可编程的神奇外皮,我命令它从脚上离开,向上流动。然后我命令外皮从右脚踝上方开始收紧。

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嗷——

我试着忽略疼痛,更用力地操纵外皮。我希望能迅速搞定,像切黄瓜一样砍掉脚。但外皮的承受力也有极限,它并非专门为截肢而设计,而且我已经超越极限了。

很快我就暂停了,这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我需要进入疼痛消除设置,我们总是被反复灌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疼痛的存在是有原因的,我们不该随意消除。但若非事出紧急,我也不会采取断足这样的终极手段,所以我关掉了疼痛信号。

麻木感替代了疼痛,所幸我从血肉之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这样接下来的任务似乎很快就完成了。外皮完全锯断了内骨,从小腿隔断开来并愈合了伤口。我从岩崩中逃脱了,迅速游离,拖着身子来到了岸边,陷入昏睡。

当我醒来时,海潮已退去,身边的海滩上落满枯草、湿漉漉的毫无生气的欧洲蕨以及人类留给世界的遗物——终年常在的塑料垃圾。疼痛信号再次传来——它只能暂停,无法永远关闭。有一分钟我试着忍受小腿肚下的极度疼痛的抗议,但我还是向诱惑屈服了,而后再次将之抑制。

我试着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现在站不稳了。尽管脚已不在,右腿底部仍有外皮残余。我向剩余物质发出命令,让其向下延伸出几英寸用作假肢,以便我保持平衡。我调整假肢的形状,避免其压迫残肢,着地时的压力由腿部稍靠上的外皮来承担。

我蹒跚地走过垃圾遍布的鹅卵石道。我能行走啦!我欢欣地呐喊,打扰了新海岸线旁大地上一只啄食的喜鹊。它满腹责备,啾啾地飞走了。

随后我一定昏过去了一段时间,不久后醒来时一缕阳光照在脸庞。此刻我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回到塌方处,挪动岩石找到我遗失的脚。

而第二个念头是——它在哪儿?

整个海岸上都是坠落的岩石。悬崖峭壁早已被侵蚀了数年,昨晚的暴风雨只是最近的一次洗礼而已。我分不清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也无从得知我的受困之地在哪里。只是某处有一块血肉,它有重要的情感价值,但我不知道它会在哪里。

我弄丢了我的脚。

直到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我暴跳如雷,恨自己陷入此种愚蠢境地,竟选择截肢而非求助,就如同年轻人高傲到弄伤自己也不愿意找妈妈一样。

我懊悔自己永远地遗失了身体的一部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然,外皮可以替代它。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增强到超越从前的极限。

但是,人与机器的界限就像我身边的海岸线:一点一点被吞噬。我丢了脚,如同海岸丢失了几块岩石一般。但不论如何吞噬,海水总是在涨。

我接下来还会失去什么呢?

***

我一路南行折回到镇上,沿海寻找能爬上悬崖的捷径。我能利用增强装备轻松爬上陡峭的岩壁,但内心却对用那些东西失去了兴趣。

可总是这么讽刺,我当初是抱着充分利用增强装备的心态开始征程的,现在这些设备并未出问题,我却开始回避它们。

我失败了,缺乏判断力,以被困和截肢告终。这就是我人类的头脑,愚蠢的思维。

也许只有把我的头脑也增强了,我才能更理智地行动。

我踩在铺满鹅卵石的堤坝上,脚下吱吱嘎嘎,假肢发出与另一只脚不同的声响,我左右脚交替奏出怀旧流行音乐中的贝斯声和鼓声。沙滩散发出阵阵海盐味,塌方的岩石中夹杂着腐烂的植被。

那天很平静,风势减缓,潮也落了,我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海的另一头不时传来的海鸥鸣叫。除此外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连飒飒的风声都没有。

“很快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啊?还要多久呢?”

我环顾四周,旁无一人,这才发现声音是从下面堆满鹅卵石的某处传出来的。扫视了废墟一圈,我发现了一小块塑料。我将它放在耳边,它正谩骂我。

“浑蛋!他妈的!”

那声音太小而且失真,我听不出是谁。“卡特里娜?”我问道。

“多久?还有多久啊?哎,这海,这神圣的海洋。让海浪更快一点……”我再次发问,但没人回答我。可能这坏掉的芯片不能投影全息图,也失去听觉输入功能了吧,又或者它不屑于和路人讲话。

现在我发现一些浮木本是长椅上的木板,纪念长椅在过去几年里一点点靠近不断被侵蚀的峭壁,最终向海浪屈服。

但也许它们并未屈服,而是最终完成了夙愿,或者当下一次涨潮来临将碎石卷走时,他们就能达成目标。我回想起昨晚全息图熠熠生辉的场景,他们似乎能召唤暴风雨,我忆起卡特里娜对我讲述她溺水而亡的丈夫。她已死了这么久,应该很渴望同丈夫在深海团聚吧。

我大步走向远方的浪潮,靠近吃水线时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还得在大片海藻间寻路,边走边将手中的塑料芯片捏得粉碎,对于外皮来说这种动作轻而易举。我走到海浪涌起的泡沫中,将碎片洒向了海里。

“再见了。”我说,“安息吧!”

我回到海滩上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觉得自己亟需远离饥饿之海爬上崖顶小径。

我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外皮和其他装备会一点一点侵蚀我,血肉之躯会剩得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增强装备长存,成为曾经那具血肉之躯的电子鬼魂。

我找到放衣服的处所,穿上它们再次融入社会时着实松了口气。没有了右脚穿鞋不易,我只好让外皮变成一个空壳才能将人类的鞋穿上。

明天我就要回到发射台了,我会在起飞后得到医疗救助,他们也无法因为我的愚蠢行为将我从殖民者名单中除名。我面带微笑地想,在有实质意义的惩罚施行之前,我的同类们会做出怎样类似的轻率之举?我们都会在地球上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