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颇花了几天时间才完成了计划,鼓起足够的勇气去提了要求,而威尔逊医生安排会面时间则又额外花了几天。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同艾伦说了自己对40号地堡牵涉其中的怀疑。这么简单的一个猜测立刻让整个地堡都忙碌了起来。唐纳德签署了一份动用炸弹的申请——尽管他并不大清楚自己签署的到底是什么。几天过后,他并未听到轰隆声,也没感觉到大地的颤抖,但其他人都声称自己听到了,也感觉到了。他唯一的发现,便是自己的物品上多了一层灰尘,都是从天花板上震落的。

同威尔逊医生会面的那天,他悄悄溜到主冷冻层,试了试自己的密码。一套松松垮垮的工装,外加一张写着别人名字的身份识别卡,这便是他所有的伪装。对此,他并不太放心。仅仅一天前,他还在健身房中遇到过一个人,看起来似曾相识,像是在第一班时见过。于是,他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沿着那条尽是冷冻尸体的走廊来到键盘前,忐忑不安地输入了自己的密码,然后等待着红灯亮起或者蜂鸣音传来。不过好在,那块写着“应急人员”的牌子上面的灯变为了绿色,门锁发出了“哐当”的声响。唐纳德瞥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随即拉开门,溜了进去。

这个鲜有人问津的冷冻室,不过是冷冻区很小的一部分,而且仅有一层。站在门内,唐纳德已能想象这个小小的房间被包裹在主冷冻层当中的样子。它不过是万里长城当中一块不起眼的墙砖。可在这儿,依然保留着一样最为宝贵的东西。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他穿行于冰棺当中,看着一张张冰封的脸。上一班时,他曾和瑟曼来过这儿,但记忆早已模糊,他很难回想起具体的位置了。不过,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看着那块小小的屏幕,他记得自己上次还觉得她叫什么都无所谓来着。不过看了一眼屏幕,他并未找到上面有任何名字,只有一个号码。

“嘿,妹妹。”

指尖轻抚,擦去了窗上的冰霜。他悲哀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想夏洛特在来这儿之前,对这个地方、对瑟曼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他只希望她所知道的内情不会比自己多。

看到她的样子,他又回想到了她当初去华盛顿特区参观时的样子。她将宝贵的四分之一公里路程,全都浪费在了替瑟曼竞选和看哥哥上面。在得知他在华盛顿特区住了足足两年却从没去过任何博物馆之后,她很是震惊。她说,这跟忙与不忙没有一丁点儿关系,还说这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它们可都是免费的。”她告诉他,就像是这个原因便已足够。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航空航天博物馆。唐纳德还记得当时排队等待进入时的情形,还记得入口外面人行道一侧的太阳系模型。那上面的内行星都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可冥王星却在几个街区以外,在赫什霍恩博物馆,是那么遥远。现在,他凝视着妹妹冰封的样子,只觉得那份记忆又回到了脑海。那么遥远,像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又拽着他去了大屠杀纪念馆。自打到华盛顿以来,唐纳德便一直在回避着这样的地方。兴许,这也正是他将国家广场也一起回避的原因所在。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你必须去看看,”他们会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他们通常会用诸如“震撼”“流连忘返”之类的词,说那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可他们的目光却分明出卖了他们。

妹妹拉着他上了台阶,可他的心却沉重无比。那栋建筑原本便是用于纪念的,可唐纳德却不想回忆。那时,他已在服药,以便忘记自己在《秩序》当中看到的东西,不再生出这个世界随时都有可能走到尽头的念头。那栋建筑所陈列的荒蛮和残暴应该埋葬于过去,他告诉自己,不该再被挖掘或重复。

纪念馆六十周年庆典的痕迹到处可见,尽是一些叫人心情沉重的标志和标语。一个新的展馆刚被开辟出来,绳索和树桩支撑着孱弱的树苗,空气当中尽是陈腐的气息。他记得曾看到一群游客鱼贯而出,一边擦着湿润的双眼,一边遮挡太阳。他只想转身便跑,可妹妹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而售票厅的工作人员已经对他展露出了笑颜。不过,好在天色已晚,他们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唐纳德将双手放在那棺材般的箱子上面,想起了那次参观的点点滴滴。那儿,尽是各种酷刑和饿殍的画面。其中一个房间摆满了鞋子,数不胜数。一面面墙壁上,尽是一幅幅堆积如山的赤裸尸体的画面,还有一双双大睁着的失神的眼睛、暴露在外的肋骨和生殖器,以及一个万人坑。唐纳德实在是不忍心再去看,于是将注意力转向了画面上那名开推土机的人,只见他一脸的淡然,紧闭的双唇叼着一根雪茄,目光之中尽是专注。一份工作。那幅场景当中,实在是没有半点儿慰藉可寻。而开推土机的那人,则是最为恐怖的部分。

在那些恐怖的展览面前,唐纳德退缩了,而妹妹则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那便是那个恐怖的纪念馆,当中的一切不该再被重复。万人坑就这样被以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放眼看去,尽是冷漠。人们在平静地步入死亡。

他在一个名叫“死亡建筑师”的展览当中寻到了庇护,被那些蓝图,被那份熟悉和秩序吸引。他找到了一个幽闭的空间,就包裹在屠杀当中。其中还有一面墙,介绍的是那些对大屠杀的种种谴责,甚至是在事后。

陈列的蓝图正是大屠杀的证据。那便是那个房间的用途。图纸是苏联红军击败纳粹德国之后,在大火和清洗当中幸存下来的,许多上面还有希姆莱的签名。唐纳德原本希望这些图纸能让他从纪念馆的其他展出中逃离出来,松一口气,但随即他便发现那些犹太制图员都是被迫去做这件事的。他们被迫用自己的笔,为自己画起了四面高墙,画出了后来虐待他们的集中营。

唐纳德还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还去摸那个小药瓶来着。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想这些人怎么能够画得下去,又怎么看不出这些图纸是用来干什么的。他们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看不出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唐纳德眨了眨眼中的泪水,这才注意到自己所站的地方。这一排排整齐的冰棺,他并不熟悉,但四壁、地板和天花板却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是他帮忙设计了这个地方,正是因为他,它才会出现在这儿。而当他想要出去,想要逃跑时,他们却将他抓了回来,任凭他再怎么喊叫,怎么踢打,都还是做了自己墙壁后面的一名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