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在哪儿?

西南距离开封府约莫十来里的位置有一座城,名唤颖城。

虽只是座小城镇,但颖城的外来人口之巨,超乎想象。

这里不仅汇聚了大量希望以此地为跳板,跻身开封府的商人,还有许多从全国各地涌来的学子。

开封府内的公学、名士开办的私学,甚至偶尔举办的文会和讲学,都是别处难以企及的。多少人撇家舍业,都奔赴此地来求学。

奈何莫说在开封府内购置房屋,便是长期租赁,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于是大量学子便退而求其次,在城外小镇上租赁房舍,每日往返。

如此种种,使得颖城内部人口构成极其复杂。

又是七月平平无奇的一个早上,镇子中心的几处巨大布告栏前照例挤满了人,有穿长衫的学子,有满身铜臭的商贾,还有打着包头的妇人,都垫着脚、仰着头,拼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不多时,便有人跳到高台上,先狠狠敲了手中的铜锣一下。。

人群瞬间鸦雀无声,都眼巴巴看着他,仿佛渴望食物的雏鸟。

那人便清清嗓子,大声道:“开封城内诸位大人家中需粗使仆妇共计八人,要手脚麻利、机灵懂事的。另有车马行要采买毛毯若干,有皮毛商人来我这里按个手印……”

话音未落,人群中许多妇人和商贩便面露喜色,拼命举着胳膊往前挤,“我我我,我行的!”

而周围的学子们见又没有讲学的消息,叹息声此起彼伏,都垂头丧气地去了。

颖城距离开封府也有段距离,不可能人人跑去蹲消息,久而久之,便衍生出这类专门跑腿儿的消息贩子。

“劳驾问一句,”一个学子才要离开,却被几名骑士拦下,“甘水巷怎么走?”

那学子抬头一瞧,就见三男一女四名骑士高坐马背,迎着霞光而来,十分威风。

学子眯着眼睛挪到背光处,看清为首那人身穿官袍,忙行了一礼,“大人。”

“免礼。”谢钰等人方才也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对这些千里迢迢前来求学的读书人颇为敬重。

那学子道:“甘水巷倒不远,只是路有些绕,不如学生为大人引路。”

谢钰一想,翻身下马,“那就有劳了。”

马冰三人也跟着下马。

路确实有点绕,中途谢钰见那学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长袍洗得泛白,但一脸正气、脊背挺直,便有些欣赏,与他闲话起来。

那学子却是个秀才,姓赵,“实不相瞒,学生的老家十分穷苦,莫说正经学堂,便是囫囵书都翻不出两本。”

他指了指自己,神情中既没有碍于贫苦的窘迫,也没有跳出家乡的自得,“学生是村子里近二十年来的唯一一个秀才,当年还是村长带头为学生凑的保银……”

马冰听罢,十分唏嘘,“如今朝廷已经不要保银了。”

赵秀才笑着点头,朝皇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是啊,如今好了,真是皇恩浩荡。”

谢钰听罢,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二两保银对他们,对朝廷,其实算不得什么,但对许多寒门学子而言,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谴。

赵秀才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有整个村子的人托着他往上走。

但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又有多少人被小小一粒银锭绊住脚……

但赵秀才没觉得苦。

他甚至觉得能够一路风餐露宿来到天子脚下,就非常满足。

“为我开蒙的先生曾说,他能教出一个秀才已是天可怜见,若想再进一步,怕是不能够……他让我往外走,来京城,看京城的老师和学生是怎么读书教学的。”赵秀才一边走,一边道,“于是我就来了,只是去开封府听过几场讲学便受益匪浅。”

这里花费多,但来钱的路子也多,闲暇时间他可以替人抄书、代写书信,甚至帮哪家的孩子启蒙,节省一点,倒也勉强够日常开销。

赵秀才避过迎面而来的牛车,指了指右前方的一座桥,“沿着那座桥直走,到头后再左拐,就是甘水巷了。”

谢钰道了谢,忽然又问:“那你过几年岂不还要回乡考试?可有盘缠?”

秀才之上还有举人,也是要回籍贯所在的州府去考的。

赵秀才腼腆一笑,“学生在这里认识了几位同乡,如今我们合租了一座小院,大家约好了,若谁有把握考试时,大家便一起凑盘缠,也正好捎带书信回家。”

说完,他又向谢钰行了一礼,“告辞。”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清瘦的背影渐渐融入光影中,最后消失不见。

谢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

“走吧。”

按照高发的家人给的地址,谢钰等人很快来到甘水巷一座小院门前。

庄鹏去敲了门,来应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胡子拉碴,看着有些不修边幅。

“你们找谁?”

庄鹏给他看了腰牌,“你们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高发的?”

那汉子瞬间乖巧起来,一边让他们进门,一边指着东厢房道:“是啊,就是那间,不过已经好久没回来了。”

乖乖,衙门的人,那姓高的犯了什么事儿?

这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院,正经能住人的只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据说分别租赁给三拨人,都是做小买卖的。

正房里住着两兄弟,来开门的汉子带着儿子住西厢,高发在失踪前住东厢房。

听见动静,正屋冒出来一颗脑袋,可看清来人身上的官服后,就又滋溜一下缩了回去。

“大人,锁着。”霍平去瞧了眼。

开门的汉子说:“高发走的时候锁的,但牙行那里还有,小人去拿。”

谢钰点点头,“叫当初租给高发房屋的人一并过来,本官有话要问。”

那汉子哎了声,忙小跑着去了。

等待的过程很无聊,马冰就小声问谢钰,“我看你刚才盯着赵秀才看了许久。”

谢钰轻轻嗯了声。

他看向墙头,那里顽强地长着几根狗尾草,蓬松的,毛茸茸的杵在阳光下,朦胧一片。

“京里多有当世大儒、大学士闲赋在家,而国子监等官学又用不了那么多人,只好伤春悲秋,或寄情山水。

我想着,能否请他们偶尔来这些城镇讲学,一来有事忙着,二来民间亦多有天资聪颖者,只是苦无机会……”

若有伯乐识得千里马,岂不是所有人的大幸?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两颗闪闪发亮的宝石,让马冰几乎舍不得挪开眼。

“谢大人,”马冰的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官。”

谢钰一怔,忽然有些不自在,耳尖微微泛起血色。

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想了下,“似乎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