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条弹幕

天色漆黑,太子所席坐的竹林周围摆满了蜡烛,而顾休休身边毫无照明之物,只有银绸似的月光淡淡洒在她的鸦发上,玉指间,于琴弦上盈动着润泽的碎光。

他半边侧颜,藏在昏暗的光线中,深眸对上她的浅瞳,竹影在晚风中轻轻抖动,席卷着一丝丝微凉,拂面而过。

太子似乎在笑,唇边懒散地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墨发流坠在狐裘柔软的绒毛上。

他生了一双凉薄的眸,偏又总是含着淡淡的笑意,笑得温柔,恍若情人缱绻。她看着看着,恍神间,指尖一挑,竟是弹错了个琴音。

这琴音错得太过明显,连顾佳茴这个琴艺不佳的人都听出来了,她忍不住慌乱道:“姐姐,你怎么弹错了……”

“闭嘴。”顾休休别开头,垂下眸,并没有弹错音便慌张失措,神色淡然,将《凤求凰》继续弹了下去。

只是心里仍是忐忑,猜不透太子方才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将她认出来了?

不该如此。这天色漆黑澜澜,远远望过来,只能瞧见一个女子轮廓的黑影,而她与顾佳茴身形相似,太子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这样想着,顾休休稍微安心了些。

她加快了指尖的勾挑,琴声越发明快,仿佛在诉说与君别过后的思念,似是欢快,又似是哀愁,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涌入心怀。

那弹错的琴音,不觉突兀,更像是锦上添花——勾勒出女子不能得偿所愿,与爱人长相厮守,只能将爱意藏在心底,却又在与心爱的郎君相见时,忍不住流泻出的思念与寂寞之苦。

竹林里的名士都听得陶醉,那琴音却终是落了幕,尾指一勾,只余下绵绵不绝的叹息。

“这求爱的女郎胆大心细,琴技不凡,竟是与谢七郎伯仲之间,真是个妙人!”

“错弹之音,亦能融会贯通,仿佛此曲本该如此,可谓是千古一绝啊!”

“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如此有福气,竟得此女郎青睐?”

“此声应是天上有,厚颜请女郎出来,让我等凡夫俗子一睹风华……”

似是赞叹,又有些打趣儿的话远远传来,顾休休虽听不真切,却也知今日的事已是成了一半。

她站起身来,让顾佳茴趁黑抱起了琴,率先走出竹林,而自己则走在顾佳茴身后,中间隔了段距离,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她打扮如此随性,便是为了给顾佳茴留出表现的余地。

名士不喜束缚,不喜媚俗,顾佳茴长相秀丽,穿着素净的衣裙,便如同寒霜过后傲立枝头的梅苞,定是可以引得众人瞩目。

两姐妹一先一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名士们看到顾佳茴抱着琴施施而来,顿时眼前一亮。

这女郎瞧着羸弱纤纤,又挺直了腰脊,面上似带着些羞怯,却并不唯唯诺诺,眼睛不时瞥向正在与谢七郎对饮的四皇子。

名士推崇清瘦肤白的审美,而顾佳茴今日的打扮,直戳在他们的喜好上。她又受了顾休休的嘱咐,即便一路上紧张到不敢呼吸,仍是挺胸抬头,做出一幅傲骨清高的模样。

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赞扬,顾佳茴越发挺直了腰板——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洛阳名士,而这些受天下人尊崇的名士们,都将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神色灼灼赞美着她。

她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激顾休休之余,又油然生出一种空虚与嫉妒感。同为顾家女郎,她与母亲流离失所,漂无定居,仰着父亲的鼻息在穷苦军营里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

而顾休休从小在永安侯府里被众星捧月长大,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能闲出时间去学这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做个人人颂赞的雅人才女。

好不容易有一串琉璃火珠,能将她拯救于水火之外,四皇子还认错了人。到头来,好处都是顾休休得了,她却只是个抬不上门面的庶女,还要被老夫人骂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到底谁才是朽木?

倘若她一出生便是富贵身,倘若她有父兄母亲相护,又怎么卑贱如泥,随意受人辱之。

顾佳茴越想越不平,就在这时,有人认出了她来,惊呼道:“竟是那日在采葛坊与四皇子纠缠的顾家女郎——”

虽然顾休休早就提醒她会有人认出她,可感受到四皇子闻声投来的视线,她着实还是慌乱了起来。脚下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向前栽去。

就在顾佳茴以为自己会摔个狗吃屎时,一只纤细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失去平衡的身子,她怔愣着,听到顾休休用着极轻的嗓音道:“怕什么?继续往前走。”

明明声音不大,却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能力。顾佳茴只得勉强站稳了脚,烧红了脸,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发觉方才赞美她的人都噤声了,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向名士人群中看去,这才发现名士们的眼珠子都快落下来了——他们盯着顾休休一瞬不瞬地看着。

顾佳茴循着众人的视线朝顾休休看去,只见顾休休半侧着头,鬓间垂落丝丝缕缕顺滑的乌发,坠在雪白的颈窝前,睫羽浓密,双双黛眉精致若画。

美人如玉石,纤纤玉手,灼灼其华,洁白而无暇。她肌肤竟是似玉般光泽莹润,薄唇点绛色,在竹林中异常惹人注目——明明穿着最简单普通的宽袖衣袍,却有一种洒脱慵懒的仙人之姿。

顾佳茴不自知地咬紧下唇,似是愤怒,又很是无力。今日竹宴的主人公该是她才对,怎么顾休休无需说一句,只要往她身旁一站,就能将她比了下去?

那些灼灼的目光本该属于她才对!

她心中越发妒恨,无奈此时还用得上顾休休,只得忍气吞声,将那妒火生生憋了回去。

两人走到了竹林之前,一道朗声笑意将看得痴迷的名士们唤回了神:“是谁在弹奏?又是为谁而弹?”

说话的人是谢怀安,他穿着宽袍大袖,衣襟半敞,松垮着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膛,俊美的脸上含着笑。

他手里拿着青玉酒壶,坐姿随意却又显得十分优雅,好整以暇地看着顾休休。

顾佳茴鼓起勇气,抱着琴上前,按照顾休休教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起来:“琴音乃小女所奏,为得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明亮着双眸看向了四皇子,看了一眼,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有名士拍起大腿,哈哈一笑:“这小姑子竟是为四皇子而来,想来那日采葛坊的传闻是真的咯?”

名士说话向来是以简驭繁,直言不讳,这话问得刺耳,令四皇子脸色瞬间燥了起来。

他正要澄清,顾佳茴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先答道:“真如何,假又如何?四皇子风姿文雅,仰慕他的女郎数不胜数,小女不过是一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