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春意浓

婚礼结束的第二天, 在Maxime神父的安排下,沈璁带着裴筱和囡囡,离开了上海市区, 顺利跟等在外面的黑色中山装及其手下接上了头,在半夜里,终于坐上了开往西南方向的火车。

这一道的路途算不得顺利,也必然谈不上轻松、惬意,但总算没有出什么太大的纰漏;在辗转两个月后,这“一家三口”总算安全抵达了江西。

裴筱说到做到,一路上都自己带着囡囡,从不假手于人;再加上囡囡平时虽然调皮外向了些, 但只要裴筱严肃地告诉她一些事情,她也会马上乖乖听话, 几乎没让沈璁和护送的队伍费过什么心。

不过为了能把裴筱送到尽可能远离战区的地方, 抵达江西后,他们还需要一直往人烟相对稀少的深山村落走,那里不止没有火车飞机, 就连能过汽车的土路也渐渐没有了, 只能从骑马换到驴车,最后还不得不跋山涉水地步行。

裴筱从小到大是吃过不少苦的, 虽然不娇气, 但毕竟是在北平长大,后来也只去过上海,都是平原地区;他怀里还抱着早就累得呼呼大睡的囡囡,实在走不惯江西望不到尽头的山路。

从裴筱手中接过囡囡时, 是沈璁这辈子上第一次抱孩子。

小小软软的肉团子, 会像裴筱一样, 特别安静乖巧地趴在他怀里,但那种突如其来的责任感,又和抱着裴筱时心里格外踏实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

几天之后,当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后方相对安全的村落,他第一次允许囡囡和他们俩睡在了一张床上。

因为多日路途劳顿,加上孩子适应力差,抵抗力弱,囡囡多少有点水土不服,安顿好后,她被裴筱强行拉起来吃了点东西,简单擦洗了一下,就早早又睡了过去。

农家土胚房里,不大的一张木板床上,因为怕囡囡晚上睡觉不踏实会掉下来,裴筱特意把孩子放在了靠墙的里侧,还细心地在墙边垫了个枕头。

刚安顿好孩子,他回头就瞧见沈璁刚从门口进屋,看样子才梳洗过;外面天色已经黑尽,他怕耽误沈璁休息,便也匆匆拿上了换洗的衣物出去洗漱。

等他收拾好自己再回屋,一推门正好瞧见沈璁脱了外衣上床,还顺带帮囡囡扯了扯被角。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平房,甚至处处透着简陋和逼仄,最熟悉的人,最自然的动作,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凡又普通,但这一幕久违了的安宁与温馨,却看得裴筱挪不开眼,怔怔地愣在了门边。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沈璁自然地回过头,看见裴筱已经换上了当地老乡准备好的衣裳。

扎染的土布上染着最朴素的靛青色花纹,裴筱头上还包着块白毛巾,刚洗过的头发有几缕从毛巾里滑出来,偶尔还会低落两颗水珠。

“真就像这村里的小媳妇儿了。”

沈璁低头笑道,顺带也唤回了裴筱的思绪。

“干嘛——”裴筱侧身关上房门,“七爷这就要嫌弃裴筱‘土’了吗?”

他倚着门框,眉眼轻轻一挑,含嗔带笑,便是这套最朴素的“行头”也遮不住的风情。

之前离开上海时,正月就已经过半,他们又在路上耽搁了两三个月,眼下赶上开春,天已经不那么冷了,老乡准备的换洗衣服便也不那么厚。

加上裴筱原本洗漱完就是要回屋休息的,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单衣,站在一扇四处漏风的木门前,夜里多少还是有点凉。

沈璁原本只是靠在床头,打眼瞧着裴筱跟自己贫嘴,怎么看怎么喜欢,但看见对方说话时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的胳膊,他便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赶紧上来捂捂。”他着掀开身上盖着的褥子,拍了拍一旁床上空出的位置,“都给你暖热和了。”

等裴筱到床边上下,他立马捞起被子将人裹了个严实。

“这些日子赶路,也没顾上跟你说——”怕吵醒床里面睡着的孩子,他一边拿帕子擦着裴筱的湿发,一边放低声音道:“前些天,他们已经联系上了新加坡那边。”

“我特意让孔立文去看了一眼,他传话回来,说老头儿身体硬朗着呢;喜伯那边一切都好,你也可以放心在这儿先住先来了,不着急的。”

“这山里面条件虽然差了些,但好在开了春,天儿马上就暖和了,日子也不会太难过,总比在大城市里天天提心吊胆地跑防空洞强。”

裴筱盘腿坐在床边,整个人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靠在沈璁怀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任由对方随便鼓捣着自己的头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这些天在路上,囡囡睡着时还好,总算有沈璁搭把手,但这孩子一旦醒来,多数时候还是非要黏着他;带着个孩子走不习惯的山路,他也着实是累坏了,靠在微暖熟悉的宽大怀抱里,昏昏欲睡,等应了沈璁一声,才渐渐觉出不对味来。

沈璁刚才说的好像是,“你”也可以放心在这儿先住先来了……

为什么是“你”,不是“我们”?

裴筱现在才反应过来,因为之前对外,他和沈璁的关系是表兄弟,所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旁人都会给他们准备两间房,或者至少是两张床。

今天总算安顿了下来,明明村里空置的村屋不少,却只给他们他们准备了一间房,一张床。

难道……

沈璁根本就不打算在这里长住?

“……七爷?”裴筱一个激灵就彻底醒了过来,回身望着沈璁,“你要走?”

沈璁闻言没有马上回答,手边只顿了顿,便还是像之前一样,继续温柔地帮裴筱擦着头发。

等头发差不多擦干了,他才趁着把毛巾扔到一旁靠椅上,正好背过身去的功夫,默默点了点头。

“我可能……要回一趟上海……”

那天他从飞机上跳下来的时候,沈克山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如约飞往台湾。

飞机落地后,眼看着儿子不见了,也许是出于对自己唯一骨血最后的保护,也许是压根就没想过会这么轻易交出自己大半辈子打下的“江山”,总之,沈克山没有按照约定走程序,把沈家在上海的所有产业交给洋人。

但他本人已经逃到台湾,短时间也不可能再回来主持大局,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沈家在上海的产业,尤其是和战时物资相关的一些实业工厂,名义上的掌权人,只能是他明面上唯一的儿子,沈璁。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乱世中,沈家父子都已经在上海滩的地界消失无踪,手底下产业这些合同上走过场的事,也可以遮遮掩掩糊弄过去,只要实打实把那些重要的工厂和物资把在自己手上就行。

但偏偏就算是在法租界里的洋大人,也并非都是一条心,在他们背后都山头林立,各为其主;再加上欧洲本土上,他们自己的国家也早就打成了一锅粥,其他租界里的人也未必就不想来插一脚,抢一抢这送到嘴边的无主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