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刚来就要请休”

都护府书房,鲁涵放下写满记号的疆南地图。

“是,是……”唐管家站在紫檀木书桌外,点头哈腰道,“原本这事就不符规矩,不应拿来叨扰老爷,但她是皇孙殿下引荐来都护府的,所以小的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请老爷来拿个主意……”

“她请休去做什么”

“她的姨娘今儿一早投河自尽了,两个孩子还小,她不放心让他们独自收殓,遂来向小的请休一日……”

“投河自尽”鲁涵眉头一皱,“莫非是受不了鸣月塔的苦寒”

“那倒不是,这也是个苦命人。”唐管家叹了口气。

朱氏的事儿在鸣月塔不是什么秘密,地痞流氓都知道新来一个姿色上佳的肉包子,谁都可以啃两口。

“荔知的姨娘姓朱,原是荔乔年抬进门的小妾。朱氏在流放路上,为了养活一双儿女,委身给那些差人和流人。这名声坏了,到了鸣月塔还有人用旧事要挟,糟蹋她……”唐管家摇了摇头,“朱氏不堪其辱,便在托孤后跳河自尽了。”

鲁涵听罢沉默许久,感慨道:

“这女子倒是个贞勇的。”

“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和身体,又因为自己的孩子,可以决绝赴死。”鲁涵叹息道,“她的两个孩子多大了”

“一个十二,一个十一……”唐管家面露恻悯,“朱氏死了,她的两个孩子在鸣月塔未必活得下去。”

“接进府吧。”鲁涵道,“你找个差事给他们做。”

唐管家知道自家老爷是个软心的人,并无意外,拱手道:

“老爷仁慈,小的这就去办……那荔知的请休”

鲁涵说:“让她去罢。”

唐管家得令退去。

为了传达鲁涵的命令,唐管家来到荔知所在的偏院。

少女正借着室外的光线端详手中一块牙牌,见他迈进院门,收起牙牌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一礼。

瑰丽的朝霞在东边升起,艳光却落在西边的院落里。

唐管家的脚步不禁一停。

有一事他没跟老爷说实话,一个新来的小小流人,他冒着被责备的风险将她的奢求禀告老爷,除开她是皇孙引荐的原因外,还有她自身的原因。

唐管家能从一个家生子做到府中众奴巴结的大管家,又不是子承的父业,当然不是傻子。

荔知有意的吹捧他不是看不出来,但就是令他如沐春风十分受用,听说刚来不久,她就已经和院中的女奴打成了一片。一个曾经的名门贵女能够放下身段做到这样,可见心性之柔韧。

他相信以她的聪明才智和美貌,不会长期困于小小的鸣月塔。

结个善缘……或许呢

唐管家和颜悦色地对荔知转达了请示的结果。

“……老爷同意了你的请休。我向老爷禀明朱氏的情况,老爷也同意将朱氏的一双儿女接进都护府做工了。”

“多谢唐管家!”荔知不由大喜,真心实意地向唐管家行了一礼。

唐管家摆了摆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

送走唐管家后,荔知连忙收拾了一点吃的,急匆匆赶往河边。

河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朱氏的尸身捞起后就一直放在河岸上,覆着一张两兄妹不知哪里捡来的破竹席。围观的人群对着正在窝棚旁就地挖坑的荔象升和荔慈恩指指点点。

荔知走进人群中心,转身面对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沉声道:

“都护大人仁慈,体恤我两弟妹失怙失恃,特许他们入府当差。望诸位乡亲行个方便,给逝者一个清净。我们姐弟三人绝不相忘。”

荔知低头行了一礼。

片刻后,围观的人尽数散去,河堤上只剩下埋头拼命挖坑的荔象升和眼眶红肿,一脸无助望着她的荔慈恩。

荔知走到荔慈恩面前,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从背囊里拿出两个洁白的大馒头给她。

“把馒头吃了,等有力气了我们一起让姨娘入土为安,好吗”

荔知柔声询问,荔慈恩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握着馒头重重点了点头。

安抚了兄妹之中的妹妹,荔知走到哥哥面前。

“象升。”荔知从背囊中逃出馒头,“先吃点东西。”

荔象升头也不抬,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每一个字都是硬邦邦地从牙缝里跳出。

“姨娘还未入土,我吃不下。”

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啃起馒头的荔慈恩停了下来。

荔知不急不恼,问:

“你想将姨娘带回京都吗”

“当然想。”荔象升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荔知。

荔知说:“前路多难,你应该知道。那不是靠一时意气能够做成的事。”

“……”

“一步一步来,别着急。”荔知将馒头递到他面前,“我答应你,我会带你们一起回京都。吃下它,这就是第一步。”

荔象升沉默半晌,终于接过荔知的馒头。

荔知鼓励地看着少年。

他的眼神渐渐变化,发狂似地往嘴里塞着馒头。

妹妹荔慈恩受到感染,也努力吃着馒头。

荔知一边拍着两个小家伙,一边送上干净的清水。

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荔知从厨房里要的六个大馒头都给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东西后,荔知拿出挖掘的工具,陪着两兄妹挖坑埋葬朱氏。

他们没有钱去买棺椁,只能用那张破烂的竹席包裹尸身下葬。埋好朱氏后,太阳已经下山,河面上闪着金色的鳞光。荔象升和荔慈恩望着简陋的墓地沉默不语,荔慈恩一直偷偷抹着眼泪。

荔知知道两个孩子难受,提议一起去河边捡漂亮的石头,用来装饰朱氏光秃秃的墓前。

三个人捡了许多花纹各异的石头,有大有小。为了防止被人捡走,他们将石头围着土坑埋了一圈,又找了一块尖锐的大石头,在上面用另一块石头刻上“朱氏之墓”。

刻字的重担被交给荔知,她反复刻画,写好名字后,正想发动荔象升荔慈恩两人来帮她一起抬石头,荔象升一声不吭地走上来。

少年精瘦的双臂抱住两尺高,三尺宽的石头,一沉气一用力,大石头就离了地。

荔象升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朱氏的墓前,将石头稳稳当当放了下来。

荔知面上不显,心中却惊讶不已。

那块大石头怎么也有四五十斤,便是成年男子也要卵足了劲才可尝试搬动,十二岁的荔象升却像抱西瓜那样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

荔知觉得他有学武的天赋,不过武人比起文人总要受些轻视,有一个做过中书令的父亲,荔象升不一定愿意走习武之路。

不过,那也是远得不必想的事了。

荔知带着两兄妹回到都护府,守门的小厮得到消息,看了荔知一眼便通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