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荔知话音落下, 好一会,幽暗的林中都只有风动的声音。

“……不能”谢兰胥垂下眼,轻轻重复她刚说的话。

“殿下可知,随着平定翼州, 殿下重回京都的青云之路便打开了。”荔知说, “与一个罪臣之女往来过密,对殿下并无好处。”

谢兰胥无动于衷, 冷声道:“所以呢”

“殿下返京后, 定有无数名门贵女, 愿意同殿下联姻。”荔知轻声道,“若殿下目指至尊之位, 一个或者几个强大的盟友是不可或缺的,而殿下若成亲, 我便是令殿下未来夫人不快的存在。”

一个初露峥嵘的未婚皇子, 毫无疑问会是京中权贵们竞争争夺的香饽饽。荔知自知没有可以倚靠的家世, 单凭容貌——谢兰胥也并非色令智昏之人。她能够依仗的,唯一攥在手中的, 只有那一支杜鹃花。

她要让这支杜鹃经久不败,越开越艳,只有不断拨动谢兰胥的心湖。

“我对殿下的心意没有变,正因为没有变, 所以我不能。”荔知说, “我不愿让殿下日后陷入两难。”

水下的涟漪已经平静了许久,谢兰胥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他神色冷漠, 一话不发, 目光直视着前方的虚空, 连余光都没有留给她丝毫。

荔知感受到那面她好不容易打破, 如今又重新竖立起来的看不见的高墙,再次将他们分隔开来。

脚下的温泉冒着热气,她的身体却如坠冰窖。

荔知默默地穿上足衣和布鞋,重新以奴婢的身份端正跪在岸上。谢兰胥靠在岸边的石头上,仰头看着叶片交织中的月空,热雾盘旋在温泉上空,模糊了他的神情。

秋已进入尾声,不知不觉,初冬来了。

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进沸腾的汤泉,有几只野猴子,躲在树林背后,瑟缩地看着霸占了温泉的少年。

谢兰胥忽然起身,水声大作。

荔知眼观鼻鼻观心,捧起他留在岸上的衣服递给他。他也像从一个人形衣架上取过衣服一样,自然而沉默地穿上了身。

整个过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拴马的地方,汗血宝马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边喷气一边刨地,白色的鬓毛上还挂着一片不知何处而来的银杏。

谢兰胥解下缠在树上的绳索,无视荔知先骑上马。荔知不奢望他在这时还能记得捎她一程,自觉地走到前方牵起缰绳,当起了牵马人。

两人一马沉默地下山,荔知泡过温泉的脚没有擦拭就穿上了足衣,连鞋底都好像被浸润了。温泉水冷透之后变成密密的针板,每一次寒风吹过,都刺向她的脚底。

她的注意力正全部放在硌人的山路上,忽然之间,脚下悬空,视野大变。

她被谢兰胥拦腰抱了起来,挂在汗血宝马的身侧。荔知瞪大眼睛,看着神色依然冰冷的谢兰胥。

少年身形颀长而瘦削,手臂却坚实有力,荔知并不算瘦,但他的手臂丝毫没有颤抖。

“……殿下”

“我说过的话,难道你已经都忘了”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虽然克制,但荔知仍然看出了一丝恼怒。

她的心陡然落回了胸膛,原本冰凉的身体,也再次感受到温度。

她赌赢了。

只要打碎过一次的墙,就会带有裂痕。它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

打碎过一次,她就能打碎第二次。

这面墙,再也不可能拦住她。

谢兰胥再次发力,将她抱到马上侧坐。为了固定身体,荔知不得不环住他劲瘦的腰。

“我说过,我愿意娶你。”谢兰胥冷声道。

“可是谶言……”

“即便有朝一日我问鼎天下,那也是你我之功,非谶言之功。”

谢兰胥打断她,面色冷漠。

汗血宝马踩到凹坑,猛地一晃,荔知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因为谢兰胥早已将她按入怀中。

他的神色就像铠甲一样冰冷,荔知却能感受到,她悍不畏死,千辛万苦才从冰冻中开凿出来的,独属于她的那份温暖。

“这十五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我想娶你。”谢兰胥说。

荔知望着那双如大海般幽沉的眼眸,心中忽然一颤。

汗血宝马已经踏过最为崎岖的一段山路,谢兰胥松开按在她背上的手,捧起她的一缕青丝。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却轻轻吻向手中的发。

“绿竹恩爱意,榴花新人情。”

他说:

“我想这个人是你。”

荔知能够听出,这是毫无算计的肺腑之言。

正因如此,任她能说会道,此刻也口舌粘结。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片刻后,谢兰胥重新将她环住。

他打量着她的沉默,低声道:“怎么不说话”

荔知努力露出微笑:“……我在看神山。没想到,这里也能看到仙乃月神山。”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仙乃月神山洁白的山巅出现在鸣月塔的每一个地方。

没有阴云和山峦能够遮挡神山的圣洁。

“你知道鸣月塔当地关于神山的传说吗”谢兰胥说。

“是什么”

“虔诚者对着神山许愿,能够实现一切愿望。”

“阿鲤相信神迹吗”

荔知刚刚问完,便发觉自己的愚蠢。

谢兰胥对谶言厌恶至极,又怎么会相信有神迹存在

“我身上,刺着九百九十九个辟邪咒。”

谢兰胥并未否定神迹,而是答非所问道。

“每一个辟邪咒,都用沾着药水的银针,反复针扎而成。”

“我不会疼痛,所以不论是用火烧还是用水淹,亦或针扎铁烙,都没有人会痛苦。”

“但在那个夜晚……我看见了你的眼神。”谢兰胥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我记得那种眼神。”

经幡飞扬的法坛上,太子妃带着泣音的声音唤醒了他。

他看见她身形笨拙地将他从法坛上拉了下来,周围还有许多法师,他们并未阻拦,只是用同情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母亲。

太子妃将奄奄一息的他抱在怀中,擦去脸上的血与泪,然后用单薄的身体抱起他,一跛一跛地往外走去。

他永远记得,那双沉默却又泪眼朦胧的眼睛。

那一晚,荔知让他想起了太子妃。想起那位已经化为枯骨的可怜女人。

在刚相遇的时候,她如此普通,于他而言,仿佛尘世间的一粒尘埃。

“从第一次相遇起,你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

“你的眉眼,浓淡正好。你的每一句话,恰到好处。你的一言一行,一瞥一笑,好似为我而生。”

谢兰胥看着她,说:

“你于我,便有如神迹。”

她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谢兰胥的每一个字都使她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