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云纹的淡蓝色绸缎巾依旧搭在兰烛的手肘上。

兰烛小声说“没带服装,也没带头面。”“后台有,林伯会接应你的。”

“从妆造到服装,得有半个多小时要准备。”“那正好,这帮老头心浮气躁的,正好让他们等等。”

“可是……”“没有可是。”

江昱成的手掌还落在兰烛的手腕上,他稍稍加重了力道,像是注入一道强心剂,“听好了兰烛,想想你的抱负,想想你的骄傲,想想你是怎么被别人从台上打下来的,想想你又是怎么样凭借自己得到了机会却还是被人拦在门外的。”

“命运写的再曲折复杂,也该到你的剧场了。”

兰烛眼睛里的淡漠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如琥珀色般的柔光,她微微仰着头,反问道“如果命运写好了,槐京城就没有我的剧场呢”

“如果没有,今天我江昱成,就是硬要在这里,造一个你的剧场。”

兰烛怔怔地看着江昱成,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她知道,在她和江昱成这场关系里,他从不吝啬,即便是上中大剧场这样难做到的事情,他也能让吴团长当做礼物轻飘飘地送给她。只是她拒绝这样的一步登天后,江昱成因为这个事,与她闹了脾气。无非是觉得她自命不凡,心有傲气。

如今却没有想到,江昱成把她带过来,也只是还了她一个本该属于她自己的机会,让她堂堂正正地,上去比一场,让她用自己的实力说话。

她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我这就去准备。”

*

台上的演员还剩几个,等兰烛准备工作做完,刚好最后一个演员也演完了。

林伯做事靠谱周到,后台找了个“许仙”和“小青”客串,三人因为没有排练过,兰烛就找了一场他们两个台词少的一场戏。

陈设已经摆列好,幕布后面,兰烛手心直冒汗,她拉开幕布的一角,看了一眼人群,一下午听下来,很多观众已经心猿意马,有些行家学者以及投资人找到了合适的合作对象,对于接下来的一场戏兴致乏乏。

她扫了一圈人群,一个一个地扫过后,她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江昱成身上。

他坐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周身气质依旧难以靠近,但却比她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让她觉得亲近。

江昱成提出让她上去演一场的时候,在场的一些剧团老板多有不满。参演名单是协会订的,都是根据各个剧团和各位在戏曲界举足轻重的名家举荐过来的名单定下来的,江昱成虽然是这次承办场地的东家,可也不能说让谁上谁就上啊,那他们其他二十四个剧团的面子,往哪儿放

虽是如此,他们只不过尝试表达了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之后,江昱成就挑了挑眉,全然一副“你们有本事别借我这地盘办这活”的表情。

其他剧团长也很无奈,谁让江昱成偏不讲道理而他们又惹不起。

兰烛攥了攥自己的手心,转身没入幕布后面,调整着自己最后的状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从小练习的关于这场戏的片段,她自己的感悟,母亲的教导,曹老师的指正……

锣鼓霎鸣,大幕拉开。

台下的观众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僵硬着个脖子看着最后一场。

这一场白蛇讲的是许仙听信法海的话,猜忌白素贞和小青的蛇妖身份,哄着白素贞几杯雄黄酒下肚,后白蛇真化作蛇形,把闻声而来的许仙吓死了。

小青慌慌张张地跑上台,叫醒了昏迷中的白素贞。

白素贞出来,肝肠寸断。心上人已死,来不及表达哀痛,小青的一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想想怎么救官人吧”把白素贞打回了现实。

她左思右想,痛下决心,决定去仙山偷盗还魂的仙草,奈何仙山守卫森严,被守山神看到,必定是要大战一场,伤横累累难以避免,更为严重的,还有性命之忧。

锣鼓敲了两下,只见白素贞左右各甩了一遍袖子,哀痛又决绝,碎步走到死去的官人面前,悲从心来,于是就有了绝佳的那一段∶

“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

你护着官人受辛劳,但愿为姐回来早,救得官人命一条。

倘若是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的遗体葬荒郊。

坟头种上同心草,坟边栽起那相思树苗

为姐化作相思树苗,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1)

兰烛这一段表演,行云流水,悲壮凌云。

“好”

“好”

一段快板的长法,旋律速度极快,一字一句吐字却极为清晰,这么长的一段中间有悲痛、决绝、不舍等情绪,却要一口气唱下来,听的人倦意早已不见,只觉得心中悲壮,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荡气回肠之间,水袖不再是软塌塌的一块毫无生命的长布料,而是她的武器,她的情绪。用那水袖,把那痛把那哀收起来,只留下独身闯仙山的刚毅和决绝。

台下坐着的一位资深的戏评人连连感叹∶“要不说京戏美呢,咱们中国人表现美的方式最特别的方式,在于留白,京戏这个行当,要走的远,得唱的让人像今天一样,让坐不住凳子,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哦?这留白是个什么讲究?”一旁的听众竖起耳朵来,想听听传说中毒舌的这位戏评家怎么说。

“这京剧在舞台上的表演,自然是要演出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神色不能不到位,但又不能太满。少了观众感受不到,缺少了代入感,多了又显的有些冗余。很多初出茅庐的京剧演员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往往用力过度,再多的怨恨嗔嗤都表现在脸上,却往往忽略了,最终的奥义,还是要美。”

"明白了!"那头的听众频频点头,"今天这位角,演出的,那就是叫美!"

“真绝,不说这唱腔这身段,就光是这扮相,媚中带柔,清丽纯美,放眼整个槐京,也挑不出第二个吧。”

“对咯,美在于形态,在于身段,在于唱腔,在于韵味,在于对人物的揣摩把持度,更在于,演员自身的天分和后天的努力啊。”

那位戏评家说道此刻,双手握拳,“江二爷,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竟还敢说二爷手下没有名将,如下看来,果然是卧虎藏龙。我敢说,在座的剧团里,选出来的各位新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刚刚台上这位姑娘的十分之一的”

几个剧团长争先恐后地相互道歉,江昱成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直直地,盯着台上的人。

这一场戏很难,难度在于什么时候转哭腔,什么时候忍痛含泪又要镇定自若。兰烛却清晰的知道,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