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散学铃响了十声, 老师的讲学声渐渐停下,教舍里渐渐起了人声,或讨论今日留下的课业, 或邀约结伴离山,并不嘈杂。

北山收徒不看出身, 以至于许多外来求学的学生,得自己寻找住处。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机灵动作快的,会在北山附近的农家租住一间门小屋,往来方便。

有钱的, 便直接住进城内, 每日乘马车上学。

剩下那些家境贫困又慢了一步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城南合租小屋。

就这, 每日还要提早一个半时辰起身出发, 否则会赶不上早课。

这日散学时,一个大消息在学堂中炸开。

靖安长公主将于山脚南面建宿舍, 能容百来人, 不取租费, 但要以耕抵租。

不过,所收粮食蔬果只用上交五成, 剩下的可留作口粮。

换言之,只要读书时抽出些时间门卖力干活, 就有吃又有住。

既省下往返时间门,又省了一大笔钱。

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众学生对师母感恩戴德, 当拿着本册的小童子走进来时,纷纷上前报名。

商辞也心动了,忽的, 他似有所感,转眼看向教舍门口。

一颗小脑袋嗖得缩了回去。

前面的人散去,商辞也起身过去报名,完事走出教舍,路过学中公示出彩文章的榜栏时,果然见到了她。

她个头不高,娇娇小小,十分漂亮,正垫脚读着上面的文章,他的文章。

从他入学之后,基本霸榜。

察觉他路过,她立刻轻提裙摆小跑而来。

他略略颔首,步子却不停。

他住在城南,稍微慢一点就得摸黑回家,那条小巷子,他磕绊了好多次才走熟,每次走的时候,身上都不敢揣钱。

当然,他也没什么钱。

商辞身高腿长,脚下生风,并没有半点要迁就小短腿的意思。

一来,他着急赶路,二来,她赶得上。

从他们第一次同行,他便知她看似娇软,实则满身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双小短腿跑起来飞快。

“师兄也要住学舍啦?”

“嗯。”

“那就好,这样就能省下许多时辰,也不必费力奔波。”

“无妨,我习惯了。”

“习惯也可以换呀,师兄是比较喜欢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赶路的习惯,还是每日最清醒的晨间门都用来读书的习惯呢?”

商辞默了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说得好像他从前有的选一样。

他不答,她也不追问,随口说起其他新鲜事。

她被养的很好,开朗明媚,大方得体,声线甜美,说话时总是笑着,一向喜静的他竟不觉得烦。

到山门处,他说:“女郎留步,告辞。”

她便站定,目送他离开。

开始建学舍时,她有了新话题。

学舍选的是很好的砖石,抗风挡雨,得一块块从山下运上来。

开始打地基了、开始建梁木了、砖石瓦片都到啦!

她竟每日都跑去学舍,蹲在那儿看工匠建房子,算着大家能住进去的日子。

他偶尔转头,会看到她头顶落的灰屑。

那一刻,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次日,他主动领头,带着需要入住的学生一道去帮忙搬砖铺瓦,忙的热火朝天。

正忙着,一转头,她也跑来了,怔然的看着他。

他低头看自己一身狼狈,有些赧然,淡淡道:“往后别往这边跑了,学舍建的如何,我自己也能看。”

她怔了怔,甜甜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学舍很快建成,他再也不必急着赶路进城。

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教舍,路过山长的休息室,总能见到她在帮忙收拾整理。

然后习惯性敲敲门,问:“走吗?”

她抬头看过来,露出明朗的笑容。

“来啦!”

从教舍到宿舍的距离并不长,却被他们走出许多条不同的道来,她总是挖空心思把路线延长,最后被他无情拆穿,重回近道。

一声铮响,回忆的画面似镜面碎裂,碎片之后,是渐行渐远的马车。

有些事,总要经历许多,回过头来,才看的清楚。

昔日的少女,有着最细腻柔软的小心思,为他考虑到极致细微里,却又端足了尊重。

她欢喜盼着的,只是在他散学时来接他,与他一道走过的那段路。

可他弄丢了那个换着花样等他,盼着陪他同行,让他永远不会孤寂苦闷的人。

商辞眼神一沉,脚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的追上去,口中喃喃低语:“回来……求你……”

求你回来!

“闪开!”

商辞身形猛地一晃,马车险险擦过,驾车的车夫本想破口大骂,但见他一身公服,又急急憋了回去,变成一句嘀咕:“不要命了。”

护卫将商辞拉到一旁便松了手,停在一旁的马车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女。

她神情愕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事吧?”

商辞伸手扶住车壁,闭眼平稳心绪,少顷睁眼,黑眸重复沉静,与往日无异。

短短一瞬,仿佛刚才那个横冲直撞的疯子,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无事。有劳县主。”

……

“平阳县主?”谢原听闻岁安进宫的原因,神色微妙:“她回长安了?还要见你?”

岁安点头。

今日她忽然接到皇后娘娘传召进宫,去了才知是表妹回来了,指名道姓要见她。

谢原不解:“她见你做什么?”

岁安与他说起原委。

如今的扬州固然富饶繁荣,但是圣人刚登基那几年,正值战乱刚歇百废待兴之时,扬州情况并不算好,地方官员死的死跑的跑,连能用的人都没几个,还是安王自己带人过去的。

安王妃是个颇有能耐之人,一心相助安王重建扬州,可这样魏诗云便没人教导了。

他们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别人,加上当时地方上并不太平,夫妇二人一合计,便将孩子寄养在北山,打算等诸事落定再接过去。

所以,岁安短暂的带过她一阵子。

真的很短,以至于岁安都不记得细节,只记得魏诗云胆子很小,总是哭着要找爹娘,她哄起来很费了一番事。

不过,魏诗云在北山掉过那么多次眼泪,最凶的一次是安王夫妇来接她走时。

那日岁安也哭了,小姐妹一起哭的天崩地裂,像是要天人永隔似的。

“这么说,你们感情很好?”

岁安闻言,短暂的愣了一下。

若是当年,那自然是亲密无间门,十分要好。

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记忆里的魏诗云,也完全变了模样。

落落大方,稳重端庄,见面时礼数周到不错分毫,已不是那个爱哭又粘人的表妹了。

而且,她是和商辞一路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