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 4(第4/5页)

“你干吗?”田所博士吓了一跳,“不能安静些吗!”

“啊,是先生啊?”满脸孩子气的青年,缩了缩脖子,把手里的纸片递了过去,“现在关西又……”


同一时间,小野寺正同四个大学时代的老同学坐在京都加茂川河边的一家旅馆的晒台上,观看每年8月16日才有的“大文字烧[14]”。小野寺已经好久没这么静静地观看了。加茂川河边先斗町一带的旅馆的晒台上,到处挤满了客人,连三条大街、四条大街的桥上和川原的土堤,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灯火辉煌的四条大街,从加茂川西岸到南座、京阪线的四条车站一带,到处人山人海,车流拥堵。

二十分钟以前,巨大的“大”字篝火已在东山山腰熊熊燃烧了起来。紧接着,从如意山的“大”文字到周边山峦的“妙法”、船形以及最北边的左“大”文字篝火相继点燃……这是盂兰盆节超度亡魂的篝火。

“真不可思议!”最近刚从麻省理工学院回来的学电子工程的木村喃喃地说,“又是发射广播卫星又是建造核动力油船的国家,居然还保存着这类玩意儿……虽说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到了8月,到了盂兰盆节,还是那个‘大’火字令人感到亲切啊。”

“听说在信息工程方面,象征符号这东西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是吗?”在当地私立大学做哲学讲师的植田,已经被啤酒灌得满脸通红。他接着说,“信息工程学又是如何解释风雅或风趣这类问题的呢?”

“可真是个奇怪的国家……”木村又把大家拉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为什么还保留这些老古董呢?在没有灯饰和霓虹灯的时代,当个热闹来瞧瞧也罢了。但是,如今已没什么可瞧的价值了,还保留它干什么?我想既然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它的所有文化也应当随那个时代一同消失,和那个时代一同被埋葬。可是……”

“这才叫日本……”植田抹了把嘴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呀,叫做万事不灭,万物不死。对不?我的理解是,虽然有些东西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实际上它并未泯灭,它只是从台前隐身到幕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存在着。在盂兰盆节或者其他传统节日里,那些悄然隐身的人又重新现身。这时,人们要以上宾之礼加以迎接,每逢这一天,都必须把这些隐居起来的神呀祖先呀当贵宾接待。日本真是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国家,要说宗教,倒是不乏其数,但还没有一个宗教能占主导地位。反过来,人们又是什么宗教都虔诚地接受,规规矩矩地恪守。这种法则本身也可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精神文化吧!”

“要是没了你那万事不灭的法则,那现在,这么年轻貌美的歌舞伎就不复存在啰。”在大阪某建筑公司工作的野崎一把抱过发育丰满的涂满白粉的舞伎,带着下流的腔调肉麻地说,“怎么啦,现如今,哪儿还看得着这种风情?银座的坐台小姐们就会大口灌酒,一心惦记着怎么掏空你的腰包。钱被掏光,还得替人买单。喂,是不是啊?小乖乖,我来教你咋接吻吧。”

“呀!讨厌!”舞伎一边大笑一边尖叫起来,“拜托,饶了我吧。粉底要掉啦。”

小野寺独自凭栏,一边望着那朦朦胧胧摇曳着的火苗写成的“大”字,一边呆呆地听着朋友们的高谈阔论。他把两周的休假延长到三周,从乡六郎的追悼会到在其原籍四国举行的葬礼,他都参加了。人们发现了类似遗书的文字。对他的死虽然定性为自杀,但从他那不着边际的潦潦草草的字里行间,隐隐约约能感到乡六郎凌乱的叙述中隐藏着某种重大发现。

他为什么会死呢?

“大”字篝火,像是给乡六郎送行的送魂火,在各处忽闪忽闪地一点一点地熄灭。在这个国度里,果真是万事不灭,万物不死吗?果真存在永不泯灭的事物吗?比如京都这座城市,一千余年来经久不衰。时至今日依然我故,既闪耀着过去的光芒,又翱翔于现代社会。但是,今后呢?千年以后还能……

“不喝上一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艺伎跪着挪了过来。

“怎么啦?闷闷不乐的……不喝点吗?”

“来一杯!”来自东京的社会部记者伊藤说道,“不要小杯子,最好装在大玻璃杯或者是其他什么家伙里。”

“呃,好酒量,真行的话,用这个怎么样?”艺伎从身后的方案上取来个红漆茶盘,“刚才那杯你还没干呢!”

“你拿的什么呀?”伊藤早已酩酊大醉,朝茶盘瞟了一眼,“我就用它跟你喝交杯酒吗?”

“那敢情好了。我可没那福气。我说的是把水倒在茶盘里,让‘大’火字映在上面,然后一口气把那个‘大’字干掉,保证不得感冒。”

“京都这地方,到处都遗留着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伊藤嘟嘟囔囔地说,“好,你就替我斟上吧。我可不要水,给我倒冷酒。”

伊藤托着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茶盘,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把嘴唇。

“爽!都是一个牌子的酒,还是关西的好喝啊!”伊藤长长地喘口气说,“吃的东西也香!”

“哎哎,那倒也是。这是杜父鱼汤,喝点吗?”

“除了鳝鱼和香鱼,我不吃其他河鱼。什么杜父鱼啦,诸子鱼啦,鲤鱼啦,我最不爱吃了。”伊藤似乎故意要说东京方言,然后回头看了小野寺一眼,“怎么啦?怎么不喝了?”

“喝着呢……”小野寺端起他那杯跑完气的啤酒。

“像是没有醉嘛……”伊藤一边让人斟酒,一边这么说,“是为了乡六郎的事吗?”

“唔……”

“我也在想他的事 ……”伊藤的嘴只在满满的酒杯边沾了一沾,马上就把杯子撂在桌上,然后把身子转向小野寺。

“我这儿有他遗书的复印件,也不知是真是假。”伊藤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兜,“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依我看,乡六郎说不定是被人谋害的。”伊藤喝醉时的习惯动作就是瞪着眼睛从下往上仰着脖子看人,今天,他又是这样望着小野寺。“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自杀的软骨头,我打中学起就知道他了。”

“你说是他杀?”小野寺吃惊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新‘新干线’有人贪污了呗。”伊藤把手放在盘着腿的膝盖上,用力撑开胳臂肘。“测量和地基阶段的漏洞,是乡六郎发现的。因此,一旦事情败露就要掉脑袋的某个上级,为制造自杀假象,把他骗到天龙川上游干掉了。你看这样推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