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苦昼短(七) ◇(第2/3页)

“你可知晓……”宋昶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算杀了傅庆年,你也不可能是萧氏子?你叫你妻子来,威胁着朕不敢杀你,又有这些心思——朕问你,在你的谋划中,你自己身在何处?”

“陛下,臣已尽力完成亡父心愿,且心知肚明,今日之后,萧氏子不能在朝,您疑心我投身太子,周檀此人,也不应在朝——父亲葬在边疆,封地仍空,陛下将臣贬到鄀州去罢。”

宋昶被他所言惊住:“你、你说什么?”

“今日,不是宰辅死,便是我死,我既孤注一掷,将所有告知陛下,便没有想过活着从玄德殿出去!”周檀突然不再称“臣”,而是改口称起了我,他目光炯炯,言语悲切,“陛下若信父亲当年对我的托付,就为我们父子二人做主一回,我从此隐姓鄀州,终生不再还朝。陛下若不信我的忠诚,我也没有办法,不须陛下动手,我自己自尽,绝不叫您为难。”

他已经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

说来也是傅庆年欺人太甚,周檀自从燃烛案后谨小慎微,未有错处,此时敢暴露身份担保,那杜氏的命案必定不是他所为。傅庆年为除掉他构陷至此,又有当年萧越的旧事,周檀所求,不过是找傅庆年报仇。

宋昶颓然想着,他为人子,一再退让,此时是终于被逼上了绝路,才会孤注一掷,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况且依他所言,确实于朝局有益无害。

他渐渐定了心思,斟酌着道:“如果杜氏的案子真不是你所为,朕自然不会……好,好,只要朕查清真相……”

“簪金卫再查之前,陛下就将我扣在宫中罢,内子胆小,便不必叫她再来见了,同我关在一起就是。”

周檀没有再次下跪,微微低头,对他行了一个见长辈的常礼,随即不等皇帝允准,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日光透过高高的殿门漏进来,勾勒出他清瘦背影。

恍惚之间,竟与皇帝记忆当中的挚友有所重合。

“阿越、阿越曾说过——”宋昶跌跌撞撞地从金阶前下来,衣袖拂过案上的香灰,他追了两步,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眼睛却突兀泛起咸湿,模糊了视线,“他曾说过,他若有了第一个孩儿,便认朕为义父,习文弄武,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周檀伸手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将老皇帝留在了昏暗的殿中。

庆功在一侧深深行礼,周檀眯了眯眼睛,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十步之外的傅庆年冷冷瞥了他一眼。

站得这么远,自然什么都听不见。

傅庆年与他擦肩而过,匆匆进殿,身后传来他义愤填膺的声音:“陛下,不知这小人与您说了什么谄媚言语,他醉心党争、背弃刑律是真,陛下万万不能……”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句话听囫囵,就又瞧见杜辉身着官服、捧着象牙笏板匆匆从前门跑进来,他老泪纵横,甚至在门阶处跌了一跤,杜辉没有多看他,只是一头扑到阶上,抽噎道:“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周檀垂着眼睛,清楚地看见了他手中紧攥的那本熟悉手札。

看来艾老板找到了傅庆年杀人的证据,连带着这手札一同给他送过去了。

周檀嘲讽地勾弄了唇角。

德帝与傅庆年也并无不同,常年浸淫在权势和斗争中的人,七情淡漠,愿意留他一命也并非是念着萧越的旧情,也是权衡利益的结果。

只有最强大、最核心的利益,才能使他们让步。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将一切人物隔绝在内,最后一刻,周檀还隐约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曲悠等在玄德外殿的门口,身后是一片琉璃影壁,日光之下,流光溢彩。

有林卫从周檀身后跟了过来,口中低声道:“周大人,请您和夫人往偏殿暂置。”

见他不说话,林卫便低头噤声,往后退了几步。周檀紧紧地盯着曲悠,见她回过头来,便没忍住笑出了声。

曲悠没有随着他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抖着肩膀笑起来,甚至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了眼角残余的泪水,表情嘲讽张狂,全无一丝恭敬。

“哈哈哈哈哈……”

“忠心装得太累,险些连自己都骗过了,何愁骗不了他啊……”

他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声低低说道。

“阿怜,咱们赌赢了。”

他语气很轻,却听得曲悠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抬手抚了抚对方的背,被他一手抓住了手腕,他微微用力,攥得她生疼。

周檀贴近她的耳朵,用一种带着笑意却很冷的旖旎声音对她说。

“接下来,你我先算算账罢。”

*

永宁十五年秋末,左谏议大夫杜辉持象牙笏于玄德殿上告,状告当朝宰辅草菅人命、肆意谋害朝廷命官之子。

无人知晓殿门内德帝与宰辅和谏议大夫说了什么,只知当日皇帝大怒,摔了案前的博山香炉,随后添了工部尚书蔡锳为杜高峻命案的主审官,与簪金卫一同,除了彻查本案外,还多查了几桩有关宰辅的旧事。

当朝宰辅就此被禁足府内,足有二十一日。

有小太监来到偏殿时,周檀正在撩着袖子磨墨,他没回头,反而看向曲悠刚写出来的一首七言,端详了一会儿,道:“好了许多。”

曲悠瞪了他一眼。

当日周檀说要同她算账,低头在她颈间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极深,立刻将她的眼泪疼了出来,于是周檀有些心虚,寻了把匕首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刀,随后捂着冒血的伤口,面无表情地找值守侍卫去要纱布和伤药。

侍卫们不敢怠慢,连忙送来。周檀仔仔细细地给她上了药,又将那伤口包好,像是做了错事一般。

曲悠已经懒得与他生气了。

二人在偏殿住了足有二十日,周檀似乎毫不担忧,也什么消息都没问过,每日除了宫人来送些饭食之外,两人几乎见不到旁的人。

听说某日傅贵妃想要硬闯,被守门的林卫冷冷地挡了回去。

偏殿之内连书籍都没有,百无聊赖之下,曲悠便指使周檀磨墨,自己则作诗几首,请他指点一番。

《春檀集》虽然不厚,但不乏名句,周檀文气斐然,好不容易逮到这样一位老师专心指点,曲悠立刻将旧怨抛到九霄云外,专心琢磨起字句来。

两人默契地未提殿内发生的事情,也未提之前的谋划,曲悠知道他心中还崩了一根弦,若不得一个结果,恐怕无法彻底松懈。

直至那小太监来到偏殿,进门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说:“周大人,周夫人,陛下请二位至燃烛楼一叙。”

听见“燃烛楼”三字,周檀磨墨的手顿了一下,曲悠眼见如此,连忙按下了他的手,有些疑惑地转头问道:“我……也要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