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南冠客(九) ◇(第2/3页)

“就算到了如今,每逢阴湿天气,他应该还能回想起当日的痛不欲生吧?”宋世琰伸手拭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泪水,颇为怜惜地道,“朕真的不想这么对你,你多与朕说几句话罢。”

曲悠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在发抖。

她修刑律,自然通考过胤时的女子刑罚,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书本中的东西会用到她自己的身上。

她苦涩地想着,自己从前分明是手指划破都要贴一块创可贴精心涂药的人,现如今听见这些可怖刑罚,虽然怕得要命,却不愿意说一句求饶言语。

就如宋世琰所说,顺着她的后颈,只能摸到反骨。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左传中被囚于晋的钟仪,即使在牢狱中,他依旧戴南冠、弹奏南国音乐,刑罚不能磨灭风骨,是为君子之行。

而她身后,不仅有周檀,更有着一千年文明的积淀下来的善恶是非。

捍卫想要保全的一切,坚守应该坚守的道义。

本该如此,为何要跪?

纵入寒夜,吾心自有光明月。

千古团圆永无缺。

“好,好……”

“那朕,先赐你拶刑,让你尝尝滋味儿,来人——”

手指处被套了冰凉的竹夹,十指连心,不过微微用力,便带来尖锐痛楚。

曲悠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落。

她咬破了嘴唇,唇齿间弥漫开一阵腥气。

宋世琰一甩衣袍坐在案前,托腮看着她:“太可惜了,朕被你骗得惨,将你家人都放出了汴都,不过没关系,你既然胆子这么大,朕着人请他们回来就是。”

曲悠心中一颤,顷刻又放下心来。

曲府诸人应该已经到了临安,宋世翾在那里,过些时日便祭旗而反,临安城最先脱离宋世琰控制,他动不了那里的人。

最初她将家人送过去时,就想到了这些,这样一来,只要他们入了临安,就算宋世琰派人一路跟随,也不可能将人带回来了。

想到这里,曲悠唇角弯了弯。

宋世琰却兴致勃勃地继续道:“你府中,朕先杀哪一个好呢?听闻你母亲多病,不会受惊吓罢……你弟弟仿佛才考了春闱,叫……”

他后来说的什么,其实曲悠已经听不大清了。

她生在文明有序的环境当中,从小到大,除了从机车上跌下来摔断了骨头外,没有受过一点重伤,更别提这专门逼供的磋磨。

还有更多……碾碎尊严、捣毁精神的酷刑。

如果她身体再虚弱些,撑不过去便好了,曲悠混沌地想着,或许死去之后,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只是可惜将周檀留在了这里,可惜不能带他看看她的世界——运转有序、刑律健全的未来。

他一定会流连忘返的。

宋世琰听见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唇角勾出个笑来:“其实,你这样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朕承认周檀是个有本事的人,若不是铁了心要做君子,篡位都使得——也正是如此,在边关几年,朕都没忘了你们。”

他走近了些,一侧掌刑的侍卫在曲悠头上浇了一盆冰水,水花飞溅,沾湿他的袍服,他却毫不在意。

“如今朕坐在汴都大内,有军备,有金银,还有储君十年的威望,周檀盗走了国玺又如何?他回得来吗,他敢回来吗?他错过了父皇还活着时最好的发难时机,如今楚霖已死,一切都晚了!他再看不惯朕,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朕毁了他所热爱的一切——不管是他坚持向父皇进谏了多年的狗屁刑法疏议,还是你——他都只能看着朕动动手指就碾死你们,看着朕千秋万代,无能为力!”

原来周檀在更早之前就向德帝进献过刑法疏议。

不过当时他不得宋昶信任,纵然在典刑寺、在刑部发现了诸多问题,也没法无所顾忌地施展身手。

宋世琰扶着案站起身来,盯着她哈哈大笑。

手指处刑罚暂缓,曲悠抬头看着宋世琰脸上因笑意而扭曲的肌肉,突地想起了叶流春的言语。

宋世琰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有些不对劲。

他乍喜乍悲,又哭又笑,有时候甚至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切换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

按理说,他为储君多年,不应该如此喜怒形于色,更何况一侧的侍卫都没有退下。

宋世琰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竟然全不避人?

不过片刻功夫,宋世琰便止了笑声,转头就像是把方才的情绪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阴恻恻地道:“曲娘子,你在想什么呢?”

他如今连称呼和言语都有些颠三倒四,这与她初见太子时截然不同。

竹板骤然收紧,这次比起方才来用力了许多,曲悠紧皱着眉头,痛呼出声。

她有些怕疼,眼泪下意识地流了满脸,思绪也彻底混乱下去,宋世琰感兴趣地盯着她垂着的头,良久,他听见她在痛苦的闷哼中挣扎着低低笑出声来。

宋世琰突然感觉她在这样的时候笑出声来,是对他的侮辱:“你笑什么?”

因为痛苦,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哽咽破碎,但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哈哈哈哈,我笑你……你不过是这时代的蝼蚁,卑贱如蚁,却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有通天之能……千秋万代?做梦!做梦!”

“螳臂当车,一叶障目……未将性命放在眼中,自己便会第一个丢弃;未将生民放在眼中,失了民心,有再多兵马粮草又如何?你最后……一定会死于历史车轮的碾压之下,骨血无存、淋漓遍野!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

“夫人,醒醒……”

有人晃动着她的肩膀,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喉头立刻涌上一股微腥的鲜血。

对方扶着她的脊背,拿一块帕子将她下巴上的鲜血仔仔细细地拭去了。

曲悠抬起眼睛来,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被扶到墙边,背靠在墙壁上,好歹有了些力气:“贺……贺三侍卫。”

贺三立刻屈膝跪下,朝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夫人。”

“咳……”

曲悠想继续说些什么,胸口却一阵闷痛,贺三见状,娴熟地在她后背一敲,于是她又咳了一声,有黑色的淤血顺着唇角流落。

贺三忙道:“夫人先忍一会儿,我方才偷偷去请了狱中几个姐姐,等到夜深了,她们就来为您包扎伤口。”

“你们……还好吗?”曲悠终于能说出话来,她捂着胸口,艰难地问道,“太子可有为难?”

“大人在刑部时,与我们不甚亲近,后调来的那位,几日前在玄德殿殒身了。刑部向来不插手党争,无人受牵连,如今是由属下代为掌管。”贺三低声答道,“今日听说陛下带来的是您,属下便提前备了伤药,夜来才敢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