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周与蝶(一) ◇(第2/3页)

天子和紫袍的大人分明很在意那位穿白衣的周大人,为何昨夜这么冷,却没有人来看看他呢?

若是早来一些,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虽然天子做主将她挪到了燃烛楼,但这件事不知为何还是被婷妃知道了,她在跪了那一夜后发了几日高热,婷妃便借口她的病会过人,叫人将她与冷宫中几个染了时疫的宫人一起挪出了宫。

阿怜与那群宫人一起被送到了亭山上的岫青寺。

于她而言,这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岫青寺的大师为这批宫人辟了一个院子,请人前来照料,她并未感染时疫,没过多久便已痊愈,于是就帮忙照顾病人、与寺中的女修洗菜做饭,日子竟比在宫内安宁不少。

只是阿怜深知容貌之祸,从来没有摘下过面纱,就连与她亲近的女修,也以为她是染病坏了脸。

某日皇室中人来烧香礼佛,在蒲团之后落了一本诗集。

女修们捡回来看,却看不懂,传到阿怜手中时,她心中猛地一颤。

《春檀集》。

与她交好的女修奇怪地问:“阿怜,你也识字吗?”

阿怜迟钝地点点头:“很多年前,家父也曾在朝为官过,只是受了牵连,远远流放了,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母亲在父亲出事后不久,便因病而死,我被没为官婢,进宫伺候去了。”

女修好奇道:“啊,那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阿怜想了想:“仿佛是姓曲罢,叫什么……记不得了。”

她坐在月光之下一字一句地读周檀的诗,反复去读,记得滚瓜烂熟。

她读“青玉寸节志不收,一迳春光莫展筹。露雪压枝尘不染,澹荡风波有如仇”。

还读“人间天青雨泽,潮起碧遮,无端错落”。

读“白雪春归早,容人再少年”。

亦读“残生鄙薄徒见日,吞声老病哭穷途”。

“呸呸呸,这句不好。”

她拿毛笔蘸着浓墨,将整首诗涂掉了。

三月倒春寒,来岫青寺的人比起元月少了许多,重景六年最后一场春雪中,前院那棵系了许多红色飘带的树被压断了一枝。

那老槐树上的红飘带原本是来礼佛之人许愿所系,折断不吉,阿怜识字,帮着方丈大师解下树枝上的红飘带,重新寻地方缠上去。

她非常耐心地将旁人的愿望小心解下,收到一侧的木盒子里。

树枝经年累月,红带被缠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的几层甚至已经开始褪色了,她解下边缘泛白的最后一根,多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周檀一手好字,凌厉的瘦金体,金钩玉划,风骨凛冽。

“亡母敬上,儿将成婚,不胜惶恐,佑我妻平安顺遂……前路漫长,沧海横流,愿守本心。檀笔。”

她藏下了那条飘带,夹在了诗集当中。

晴日里,她将红带重新缠回百年的老树,太阳照在白色的面纱上,微烫。

她缓缓动作,想起了许多往事。

永宁十四年,周檀外放回京,入了典刑寺。

德帝有意为他赐一门体面的婚事,最好门第不高、父家不显,清流中立更佳。

顾之言在高则的宴上听史官曲家的嫡女儿与高则长女联诗一百零八句,宴后便给史官送去了拜帖。

婚期定在次年夏日。

周檀读了她一首“堂前流水挟花去,天地人间两不知”,年节里送来了两壶亲酿的杏花酒。

高云月替她悄悄去看人,回来红了脸,告诉她对方是极好极好的。

她向来眼高于顶,得一句称赞不易。

满汴都的女儿都羡慕她有这样一门好亲事,对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年轻有为、风流潇洒,宰辅的女儿都没嫁成,叫她捡了便宜。

她气鼓鼓地对高云月扮鬼脸。

“我这么好,怎地不说是他捡了便宜?”

高云月和她笑作一团:“你自然是好的,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但是她没有见到周檀,也没有等到那场婚事。

永宁十五年,燃烛案起,顾之言亲旧皆入狱,曲承受牵连入了刑部,被判流徙三千里,其子随行,妻女没为宫婢。

母亲急病交加,在杏花没有开时便病死在了府中。

高云月想尽了办法,才为她和妹妹造了个暴毙,让她们没有被没入教坊司,而是随着平常获罪官眷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宫女。

周檀从燃烛案中幸存,刚刚出狱,便带着浑身的伤来敲她的府门,她躲在门后,低低地告诉他。

“姑娘已经死了,大人不必再来。”

她知道他如今自身难保,何必再来管她家的事,惹上面不快。

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她也确实不想让他看见。

高云月当初为她抹去身份,做得隐蔽,任凭周檀调查良久,想要看顾一二,最终也是什么都没发现。

入宫不久,她就因为不会伺候得罪了管事嬷嬷,被打发到花房做苦活儿。妹妹们一个进了傅贵妃宫中,没过多久便再没了消息,另一个也渐渐失了联系。

抱着一盆盆栽杏树路过皇庭时,她听说年轻的小周大人惹恼了陛下,在打庭杖。

于是她将自己平素用过的伤药托给小太监,又塞了银子,拜托他送上一些。

小太监嫌她寒酸,表面应了,拿银子换了一碟花生下酒,伤药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春日来时,周檀被贬到了鄀州。

又过了很久,皇宫内翻天覆地,他杀了残暴的废太子,风光还朝,扶着少年天子登了基。

遗诏不清不楚,他太过年轻,又有从前的声名在,压不住悠悠众口,她跟着主子走动,都能听到四处的议论之声。

可她毫无反应,就如同从不认识对方。

说起来,确实是不认得的。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磨光了她身上残余的傲骨。

父亲生死不知,妹妹们被早已被森冷的朱红宫墙吞没,高云月全家都死在了废太子掀起的灾祸当中,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旧日的姓名,哪怕听到年轻的宰辅终身未娶,每年都要折一枝杏花送到陇上,都再生不出什么波澜。

春夜里她抬头看月亮,出神了片刻便有人恼怒地唤“阿怜”,她低下脖颈,匆忙小跑过去。

“奴婢在”。

月亮还是从前的月亮,春风亦是旧时春风,扑面如昨。

春风从旧……不肯怜我。

姮娥清冷,不见故人。

她分明已经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坐在红带飘拂的古树上,沉沉地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呢?

嘉……意。

美好的意愿终究是不能实现的,如果有来生,她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

阿怜攥紧了手中陈旧的愿望,于晴日痛哭出声。

当日夜里,她遛出了住所,带着那本诗集,打算翻墙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