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周与蝶(三) ◇(第2/2页)

“不要在史书上留下我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恳求,“不要……或许我未来还有机会……”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被镂刻下来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她拟下的刑名律法能不能流传下去?如果不留下她的名字……或许有机会做历史的罅隙。

重景元年,明帝登基,二十五岁的周檀入政事堂做了执政参知。

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旧贵族们动心思的不少,但无一人敢上门提及婚事。

因为众人心知肚明,执政大人琴瑟和鸣的妻子,死在了昔日的宫变当中。

拜相那日,他对着铜镜为自己正衣冠。

昨日他又梦见了曲悠,还断断续续梦见了许多回忆的片段,片段中的故事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但总归不算陌生。

他铺陈笔墨,想烧一封信给她,告知她,他如她所愿好好活着,只是失了她黑夜里那盏灯,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提笔只写了“朝闻道”三个字,便心痛难忍,再也写不下去。

曲悠以为他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是理想,可她不知他一心想与她同生共死。在她逝去以后,他几度想要弃世而去,想到她临终前的叮嘱,才勉力走到如今。

既无求生之意,这老病残躯,或许也能为他们的理想做块垫脚的白骨。

周檀对着那块铜镜,忽地做了一个决定。

梦境戛然而止。

曲悠睁开眼睛,再度看见了那个只能照进一束光来的刑狱小窗。

她以为自己醒来了,却没有。

她又化成了庄周的蝴蝶。

只是这次,她却亲切感觉自己来到了现实。

风将她从小窗中卷挟而出,飞向遥远的青绿山水。

山水忽而幻形,她后背一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许久不见的、现代家中的茶几前,母亲带着眼镜,与她一起坐在地毯上。

为何她从前没有察觉到,她的母亲,一直是尹湘如的模样?

母亲皱着眉问:“那你研究生打算去读什么专业呢?”

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历史。”

“我要去钻研历史,寻觅其中的真实。”

画面一转,她来到了常去的图书馆座位上,古籍被摊开在面前,灰尘弥漫在阳光中。

她先看见了“削花令”三个字,顿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捕获,着迷地看了一下午。临阖上书本前,她又瞧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周檀”二字。

曲悠决定去了解一下这个人和《削花令》的关系。

结果看诗集看上了瘾,每一首都十分喜欢,甚至读一遍就能记住,就好像她很多很多年前就读过一般。

导师在讲台上切换ppt,兴致盎然地讲着苏朝辞:“……苏宰辅的文集中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他有个认识很早的知交,和妻子非常恩爱,有一日他去问这知交,人为何能与另外一人产生如此深刻、复杂、缱绻的情感。”

“他这知交答了他一句庄子的话——‘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句话出自《齐物论》,意思是说……”

声音逐渐远去。

岫青寺上大师却温言道:“……我代人转交这个‘悠’字。”

改了名字之后,她的弱症逐渐痊愈。

遥远的临安,周檀开始生病,本是能跟着母亲舞剑骑马的少年郎,逐渐不能习武了。

她知道,这是周檀为她许的愿望。

“我愿替你疾病缠身……”

曲悠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一条浅桃轻纱的古襦裙,手中拿着一枚花签。

一只美丽的、少女的手从她手里将花签抽走,念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哎呀哎呀,悠悠抽错了签子,这其中气节凛冽、杀伐颇重,哪里是我们女儿家的签子……”

曲悠看着高云月的脸,微微笑起来。

“会有的,云月瞧着……我与你作赌,就赌这满园珍贵秋菊,秋日宴时,别忘了请我过来。”

高云月一口答应:“一言为定,我若看不见,可绝不会请你来赏我的花的。”

别后不久曲承下狱,她为母亲操持,和曲向文一起到医馆去买药。

一个年轻大夫偶尔瞧见,立刻嚷嚷起来:“老于你不实在,这方子抓得有问题啊……”

曲悠迟钝地转头去看,垂着眼睛看方子的年青大夫的脸,与当日在太子刑狱中留下一声悲悯叹息的医官渐渐重合。

于是她对柏影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柏影挠挠头,笑道:“我流窜街头讨生活,姑娘见过,也不意外。”

……

最后,她看见了一场空濛的雨。

白衣的病弱佞臣坐在一棵系了红绸的杏花树下,手中攥着那枚白玉扳指,以一块帕子掩面咳嗽着。

他好像是看见了杏花树下的她,也知道她并非实体,所以只是目光缱绻,并未近前来。

“若有来世……”

她突然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

“不要说!”

曲悠迟钝地回想起,《削花令》虽然抹去了她的名字,但那些明显超越时代的法令条文到底还是流传了下去,她看见的一刹那就心有所感——这是她留给自己的记号。

她不会再万念俱灰了,因为她仍有机会改变一切!

“不要许愿……等我,等我回去,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寻回属于你的公正。”

“我愿意替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只要青史简上,你同我一起。”

周檀似有所感,没有说完那句话就垂下了手。

杏花被她提高的嗓音惊得簌簌而落。

一场大梦沉了又沉,直到她满头汗水地清醒过来。

牢狱的门被粗暴推开,宋世琰发冠凌乱、表情阴沉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一次,她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