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仅仅只是提到这个封号, 裴焕君的眼眶竟就被情绪逼得发红了。

面前的酒壶分明是空的,但他过度兴奋,就像满饮了整壶一般, 激动到额角青筋狂跳。

“她的血脉, 姜游果然还是有本事为她留下, 竟还如此……这何尝不是天公助兴?”

疯子总是让人害怕的, 裴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

早在前世,他便知晓姜锦其实很在意自己的身世,所以一直有派人去查那些陈年旧事。

按理说, 在他真正手握权柄之后,想查一个人,想来应该很简单。

毕竟她的身世本就不是无迹可循,单从她那养父的来历下手,就应该能查到很多东西了。

譬如他何时来到青县, 之前去过哪里,又是在何处捡到的女婴。

这些确实也都查到了。

可裴临大海捞针似的遣出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 却始终没能沿着这些线索, 查个水落石出。

查不清,便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裴临开始怀疑姜锦的身世不简单, 没再轻举妄动。

她那养父能与那云州刺史在长安有旧,从前好似也在长安停留过……裴临开始顺着与姜锦年龄差不多的那些陈年旧事往下查。

结果还真叫他查出点捕风捉影的东西。

——坊间传言, 郜国公主事败被圈禁后, 有人路过那座宅邸时, 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裴临本不信巧合。

可算一算姜游到达青县的时间,算一算那时襁褓中姜锦的年纪, 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还是在他心头成形了。

带着答案再去探究问题, 一切变得轻而易举,裴临越查越心惊,直到那一日,有人带着真相上门拜访。

先后派去查探的人惊动了郜国余党,他们此来,一是释疑,二来……

“天下之大,岂止于河朔哉?”

来访那人谈笑自如,撺掇裴临和他们一起,供奉他的妻子做神坛上的傀儡。

世人皆知这位声名鹊起的裴节度骁勇善战、年少有为,没人会相信,他会不想要更多的权柄、更高的地位。

与之相比,一个女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这人没能得到裴临的回复。

他惊异的眼神还挂在面孔上,脑袋就已经滴溜溜在泥地里滚了好些圈。

他只能到地底下再去筹谋这些了。

只可惜,前世察觉这一切已经太晚……

距当年之变已过去了十多年,这十年来长安风雨飘摇,郜国余党手伸不进河朔,转而又投向了淮西……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裴临掀起眼帘,瞥了一眼渐渐冷静下来的裴焕君。

只有将叛党余孽尽数斩灭,她的身世,才不会再度成为有心人利用的篇章。

光杀身份的知情人,是远远不够的。

裴临心下揣摩,忽然有些后悔前世杀裴焕君杀得太早了。

当时他只道裴焕君也不过是郜国一脉,加之用温情的外衣欺骗了姜锦,该杀。

可裴临现在发觉,裴焕君和前世来找他的那人,对姜锦的态度截然不同。

至少此刻,他看起来并不像单纯只想把她当作傀儡。他既是郜国的忠实信徒,想来对她如今唯一留存的血脉,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而裴焕君狂乱的神态已然消弭,他抬起双手,从两边额角顺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抚,旋即道:“抱歉,倒叫世侄看了出好戏。”

裴临没说话,只静待他的下文。

裴焕君瞳孔幽深,眼白上满是血丝,他只再问了裴临一个问题。

“世侄所图,究竟为何?”

是金银、是前程,抑或如何?

裴临抬起锋利的唇角,淡然一笑。

“只恨不能生逢乱世。”

“何解?”

“时势造英雄。”

英雄……需要乱世。

这是会让疯子感到投契的理由,裴焕君听了,骤然大笑起来。

不多时,他的眼神逐渐脱去了笑意。

裴焕君认真异常,他注视着裴临,道:“既如此,那我们想来会有很多缘分再见了。”

——

夜里的密谈,也没影响到裴临翌日早早前往卢府门前等候。

其实那日,姜锦听婢女转述的话,就是她所希冀的那个意思。

他知道,前世让她空等多回,却始终没有给她想要的回应,所以这一世,哪怕是这种小节之上,他也不愿再让她等。

姜锦今日还特地早了些出来,结果还是一样,遥遥就望见了一个等候着的身影。

“约好的卯时,裴公子怎地这么早就赶来了?”姜锦开口问着,眼神没忍住在裴临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气质截然不同的衣衫。昨日分明还是一身潇潇然的玄色,今日就改换了月白的圆领袍,连头上的发冠似乎都换成了青玉的。

姜锦有些疑惑,少年时的裴临,有这么爱打扮自己吗?

还是她的记忆模糊了?

裴临自然感受到了她逗留的目光,他单手握拳,虎口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状似云淡风轻地道:“惯常醒得早。”

姜锦随口道:“既如此,那明日我也早些起来,免得裴公子空等。”

知道她会来,等待于他而言也是有意义的,裴临不觉得是空等。

他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道:“在下也刚到不久,不必如此。”

姜锦“哦”了一声,还没觉得如何,一旁的看门的小厮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小厮乐呵呵地笑道:“哎哟,这位公子不说实话,人明明是在我换值前就到了。”

姜锦一愣,微微有些讶异。

住在卢府许久,她大致也了解府上的一些事情,若如此说来,裴临岂不是等了她有小半个时辰了?

姜锦再一扭头,便只能瞧见裴临的背影了,他已经果断地翻身上马,只留了个后脑勺给她。

她骑上马,刚走到他身边,便听得裴临艰难地试图解释:“少眠多梦,索性起来,不必挂怀。”

姜锦本也没多想,只笑了他一句,“怪道裴公子眼泛乌青,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瞧错了。”

闻言,裴临下意识用指节轻触自己的眼下,他顿了顿,发出蹩脚的邀请。

“我今日也未用朝食。素闻东城的羊角面不错,可要顺路一起前往?”

裴临察觉到了自己久违的局促和坐立难安,可姜锦丝毫没看在眼里,这些些微的感受,忽地就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刺得他指尖发麻。

昨夜无风无云,今早果然是个好天,好到太阳实在刺眼,姜锦无心琢磨其他,只想快些去到营中。

但裴临开口,她也没拒绝。

姜锦爽朗地笑了,应允道:“好啊,但今日时辰还早,坐些吃也好,免得一会儿又把马毛吃进了嘴。”

到底是同僚,而后他又该有大造化,姜锦觉着既然划不开距离,也不妨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