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李羡鱼行至太极殿前时, 天穹上已落起细雨。

令本就清寒的时节, 更添了几分冷意,像是不日便要落雪。

殿前的白玉长阶上, 却已跪满了前来恳情的朝臣。

从装束上看, 是武将居多,品级不一。

面上的神情皆是坚毅,像是视死如归。

此刻, 殿门打开一线。

御前伺候的宦官承吉从殿内出来。

他神情戚戚, 正拿袖子擦着满头满脸的冷汗。

李羡鱼唤了声:“承吉公公。”

承吉闻声回头, 见到是她,忙放下袖子向她行礼:“九公主安。”

李羡鱼颔首, 轻提裙裾,踏着雨中微湿的玉阶拾级而上, 在他面前停住, 轻声问:“承吉公公,如今不是朝会的时辰, 为何有这样多的臣子过来,跪在太极殿前?”

承吉面色一苦:“还不是为了摄政王的事。”

李羡鱼轻愣:“他们都是过来为皇叔恳情的吗?”

承吉拭着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谋逆这等大罪,常人避之不及。

竟还有人敢前来恳情,难道便圣上龙颜一怒,将他们一同牵连下狱。

若说底下跪着的,都是摄政王当年在边关征战时的旧部,与一手提携的门客,有过命的交情。

那太极殿里那位, 又为何——

正思量, 太极殿内蓦地传来一阵物件砸落的噼啪乱响, 伴随着皇帝急火攻心的怒喝:“逆子!给朕滚,滚!”

李羡鱼愕然,忙去问承吉:“里面是哪位皇兄?”

“是太子殿下。”

承吉汗出如浆。

今日清早,陛下召东宫过来,商议如何处置摄政王之事。

不想,太子却为之恳情。

如今惹得龙颜大怒,不知要如何收场。

可别城门失火,最后让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遭殃才好。

他这般想着,又看向眼前的李羡鱼,忙问道:“公主今日,可是过来向陛下请安的?”

李羡鱼轻轻点头。

承吉闻言,如蒙大赦,亲自带着她往殿内走。

一进殿门,承吉便低声将今日之事转述了遍,又苦着脸道:“公主,您多少也帮着劝劝太子殿下。切莫再提这件事了。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若是再这般下去,恐怕真要伤了父子间的和气。”

李羡鱼随他绕过一道锦绣画屏,正想启唇,冷不丁一只甜白釉瓷瓶擦着她的鬓边飞过,砸落到墁地的金砖上,嘭地一声巨响。

承吉的语声立时顿住。

李羡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心口怦怦作响。

她看清了殿内的情形。

满地的狼藉中,皇帝穿着龙袍高坐在上首,双目赤红,胸口急剧起伏着,显是被气得不轻。

皇兄背对着她,跪在金座之前,袍裾上落满了碎瓷。

他向皇帝低首,道了句‘父皇息怒’。

却并未因皇帝的震怒而退却。

他仍旧是像曾经千百次劝皇帝勤政时一般,平和地劝着:“皇叔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在武将中威望颇深。若是父皇以谋逆论处,诛杀摄政王一支。未免会使民心浮动,边关动荡。”

“儿臣恳情父皇,念在摄政王曾为大玥征战半生的辛劳上,功过相抵,从轻发落。”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须发怒张:“朕才是皇帝!朕要谁死,他便不能活!”

他怒极,重重拂袖,身侧的一应玉器统统挥落,双目赤红:“谁敢再劝,便与他同罪!”

李宴低低叹息,将大玥如今的处境剖给他听。

“父皇,您数年来在各处修建行宫,广纳秀女,耗资巨大。户部的账上早已支不出银子。各处的军备,将士们的冬衣与粮草,都是走的摄政王府的私账。边关的军士们对此感激不尽。”

“若是如今要诛灭摄政王整支,恐怕会寒了将士之心。更会有人传出鸟尽弓藏,陛下诛杀功臣等流言,趁此生乱。”

而如今的大玥,便如被蛀虫蚕食冬青树,唯余表面的光鲜。

实则内里早已经腐朽不堪,再禁不起半点动荡了。

这应当,便也是为何皇叔屯兵已久,却迟迟没有率兵逼宫的缘由。

皇帝闻言,面色发青。

这些年,他醉生梦死,不理朝政已久。如今再度论政,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答不上话来。

这个认知令他的面色愈发难看,正待龙颜大怒。

却听有少女绵甜的语声怯怯而来:“嘉宁向父皇请安。”

皇帝闻声转头。

看见穿着兔绒斗篷的少女正福身向他行礼。

她的身量纤细,面容乖巧。

立在秀丽宽阔的十二幅锦绣山河画屏前,便像是一朵绣在屏风上的木芙蓉花。

皇帝眯起眼睛,徐徐重复道:“嘉宁?”

他对这个女儿的印象最浅,甚至都想不起她的母妃长什么模样。

唯独记得一点。

这是他所有公主里最为省心的一位。

教引嬷嬷们将她教得很好,乖巧,柔顺,懂得如何去守这宫中的规矩,也从不会忤逆自己的君父。

他像是找到了台阶,目光炯炯地对她道:“嘉宁,你过来。”

李羡鱼依言抬步,走到他的金阶前。

如他的记忆中一样乖巧。

皇帝愈发满意,眸光灼灼亮起。

他从高座上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压着满腔的怒火,将摄政王之事,说给李羡鱼听。

末了,他的神色愈发扭曲,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了她:“嘉宁,谋逆,便该死。”

他厉声:“朕说的可有错!”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颤了颤,没有立时作答。

她想起临渊说过的话来。

‘有时并无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得到的答案便不同。’

站在父皇立场上看,皇叔自然是大错特错。

而站在饥寒交迫的百姓,与穿不起甲胄的将士们立场上,错得便是父皇。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迟疑良久,在皇帝因她的沉默而面色愈发沉冷,即将再度勃然大怒之前,她倏然想到了自己。

若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呢?

李羡鱼想至此,轻轻一愣,却又像是拨开了厚密的云雾,见到从未见过的天地。

她想,她也应当有自己的立场。

而不是跟随着父皇的想法点头,抑或是摇头。

她轻轻松开攥着自己袖缘的指尖。

在皇帝的视线中,徐徐跪落下去。

她跪在自己的皇兄身畔,身量纤细,羽睫低垂。她的语声很轻,却不再迟疑。

她道:“嘉宁想为皇叔恳情。”

皇帝的双目骤然睁大,怒吼出声:“嘉宁!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李羡鱼轻轻点头。

“摄政王是嘉宁的皇叔,他的亲族,也是嘉宁的亲族,嘉宁不想他们因此而死。”

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情狰狞,正想说她幼稚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