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番外(三)

第三次了,

揿了台灯,池声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梦到江雪萤,

梦里,他不止一次看到她干净的,黑白分明的双眼, 像是玄水。

像旋涡,

至坚又至柔,不屈从, 不恶争,随物赋形,无孔不入。

就像是坠入一汪深不可见底的黑湖,

其实仔细想想, 江雪萤什么都没干

但正因为什么都没干,却偏偏用这种温吞的姿态,轻而易举地闯进他的世界,又自顾自地抽身离去,

池声揉了揉头发, 心烦意乱地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书桌边, 拿出草稿纸开始验算起来, 内心就像是打结了的毛线,

低头一看,连过程也显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言,

索性也将草稿纸揉成一团, 静静地坐在书桌前。

少年细碎的乌发覆在额前, 凉如水的月光勾勒出冷淡的面部弧线。

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或许是因为受梦境影响,又或许是心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亟需宣泄,又找不到任何门路,

池声不清楚这内心的烦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让他就像一只冷着张脸的,挥舞着利爪伺机就挠的猫,

总而言之,当在去食堂的路上撞见江雪萤的时候,

他想都没想,就已经先叫出了她的名字,

少年今天穿着件连帽的卫衣,灰色的长裤。

阳光把他琥珀色的眼照得很淡。乌翘的头发在阳光下好像泛着朦胧的微光。

“这几天老看我做什么?”

他很平静地扔下了一句对江雪萤不啻于平地惊雷的话。

对于江雪萤而言,是破天荒地,

呼吸间,更是喉口发紧,涌上一股犹如溺水一般的错觉,

于是,他说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可临到嘴边,他又突然反悔了。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应付得了吴捷这种人,

不过须臾之间,少年口气疏淡地又硬生生与她划开距离:“离我远点,”

这样就够了,

他已经知晓她的善意,

不希冀,不奢求,更不愿意,她再为他多做什么。

可她为什么要冲上天台,

天台的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池声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向来冷淡的浅色的眼底第一次涌动出浓烈的感情色彩,以及,初露端倪的占有欲。

一次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招惹他第二次,

不问过他的感受,不问过他的心情,就这样自顾自地穿进他的世界,扰乱他的生活。

可他的世界是这么来去自如的吗?

在这一刻,不是江雪萤主动抓住他的手,

而是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无法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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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到了这一步,当时的少年其实还不甚明了他对江雪萤的心意。

只知道,他比之前开始更加关注江雪萤,

从小到大,池声的感情就显得有些过分冷淡,

池建白跟俞兰舟女士嗔怪他不跟爸妈亲近,池欢说他不好玩,没意思,少年老成,一块冰块,祝骁阳说他注孤生。

池声之前也没作任何反应,随便他们怎么说,但这一次,池声忽然意识到,祝骁阳他们说得可能不怎么对,

他无法控制他的目光不像磁铁一样被她吸引。

也正因如此,池声第一次觉察到江雪萤的皮肤其实很白,皙白干净,

头发很黑,在阳光下又泛着浅浅的栗色,非常温柔,

整个人是一种温润,温吞的,清透的底色,像天边的月,清丽如水,温和不争。

在这个本该是招摇热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青春期,他的生活却由无穷无尽的争执,漫天飞起的鸡毛构成。

他住的这个城中村,污水从门前淌过,天空好像也总是阴暗的,太阳像是巨人腐烂尸体中淌出的鲜血。

左边的邻居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天天在家打游戏,女的则在附近KTV出台,平日里待人接物十分温和,只脸上总是带伤。

池声神情淡漠地穿过头顶晾晒着的松松垮垮的内衣裤,回到家里的时候,偶尔能听到男人与女人大打出手的动静,

这里多的是人从事一些非法的灰色地带工作,

讽刺的是,这样的环境下,他家右边的住着的却是位附近外来务工子女学校的小学老师。

家里不论他拖过多少遍,依然有垃圾淡淡的腐臭气息,

这四周的一切,都是争吵,都是横流的污水,生活在这一刻就像是年老体衰,却迫于生计不得不接客的妓-女,将衰败的身躯赤裸裸地展开,去迎接嫖-客丑陋的欲-望。

他对周遭的邻居漠不关心,也很少跟身边的同学接触。

而江雪萤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于是,在这一刻,原本丑陋的环境好像霎时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沉腐的太阳,也变得鲜亮炽热,垃圾与污水中也能开出柔软的花,明天有了某些可以“期待”的东西。

在这个人声鼎沸,争吵不休的世界,你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你灰暗惫乏的生活因为爱而变得轻盈。

这一刻,你在心底藏了个秘密。

江雪萤就是他的秘密,

他熟知她性格中的怯弱与自卑,

知晓她钦慕他“聪明”的头脑和优异的成绩,却不知道他并非生来就是天才,在为了换取她目光的背后,是他每晚回到家中,在四面争吵叫骂声中不眠不休的,日复一日的熬夜刷题,

只为了在替她解答问题时,笔尖一顿,不加思索便能给出最完美的答案。

而爱与占有欲,就像是一株共生的双生花,

在他的目光犹如磁铁被她吸引的同时,池声也不希望她的目光为其他人停留,

每一次看到她跟其他男生说话,他默不作声,用力地捏紧掌心的笔杆,草稿纸上凌厉锋锐的字,一笔一划,一字一顿,近乎力透纸背,

等她折返回到座位上时,他又即刻能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低下头看草稿纸的时候,乌发轻轻蹭过他的腕侧,像落了一只蝴蝶。

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好像都为她而生。

原本坐姿端正的少年,微微一顿,不由垂眸,神情依旧淡漠,但内心的战栗在这一刻依然冲到顶峰,

“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因为,她对他的动作格外敏锐,

“没什么。”动了动喉口,他尽量疏冷的,公事公办地回。

而真正意识到心动的那一刹那,其实池声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因为生活中总会心动。

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是他接过班级的值日表,“江雪萤,池声”这两个名字并排排列在一起,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轻叩,

他抬起眼,眼底却正好映入窗外的一树白玉兰,一朵一朵犹如玉碗白盏,雪堆一般的拥在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