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昭蘅将盒盖打开, 拿出一颗塞到嘴里。这个季节没有橘子,也不知道御膳房从哪里来的原料,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浓郁的橘子香气让她似乎回到了在炉火前掏栗子的冬日。

“好吃吗?”李文简问。

昭蘅点点头,她又捏了一颗糖, 见四下无人,踮起脚递到李文简唇边。

他微怔,侧眸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后,突然声线低沉地笑起来, 低着头将糖衔入口里。

嗯, 的确挺甜的。

他们并肩走到皇后寝殿门口,李文简说:“去找她们玩儿吧,等会儿回东宫了我叫你。”

昭蘅点点头,陛下在里面,她也不想进去打扰他们父子的时光。

李文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这才转身进入寝殿。

皇上此刻盘腿坐在临窗搁了一张凭几的罗汉床上, 因为这两日降温, 他腿上搭了一张薄薄的绒毯,听到李文简的脚步声, 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李文简走过来就发现他在看东西。

十来张写满了字的折子, 已经看了大半,手里那张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折痕处破了一条将近一寸的口子,边缘微微翘起。

皇上瞧着那张折子, 看着看着便不由用手掌轻轻扶着额头, 竟是笑出了声。

李文简认出是小四郎传回的折子。

他掀起衣袍下摆, 坐到了皇帝对面,面露关切道:“行云嬷嬷说您一早就在看折子,仔细伤神,歇一会儿吧……”

皇上并不接这话,只将手边的那份折子放到桌案上,他语气轻松随意:“看小四郎的折子,我后背汗涔涔的,总觉得纸后是你阿翁用他锐利的眼睛盯着我看。”

女婿对老丈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哪怕自己已经是当阿翁的年纪,仍是如此。

李文简笑道:“小四郎的确和阿翁很像,锋芒锐利,又不失儒雅温和。”

皇上也跟着笑了笑,然后示意宫女将凭几上的折子拿走,轻轻地叹了口气。

“父皇还在为前朝余孽的事情伤神?”

皇上现在听不得这四个字,一听就烦躁不堪,心里头压着一股邪火,总觉得被戾帝耍得团团转。

“小四郎在折子里说,元正十八年,无忧太子废了太子妃后,她便设法将皇太孙送出了宫,让王照南下送往江南。可这么长一段时间查下来,为何一直找不到当初失踪的皇太孙?”

早在得知前朝皇太孙还没死的时候,皇上就觉得这其中有鬼。

不把这个人揪出来,他心里面就跟猫在挠似的。前几个月他和李文简定了个方向,觉得这件事和江南士族脱不了干系,便让小四郎在江南狠狠纠察一拨。

头一遍查,连皇太孙的影子都没摸到。

循着王照查下去,他当年抵达江南后,便立即动身下了南洋,至今下落不明。

“当初那孩子从宫中出去的时候才八岁,太子妃对无忧太子怀恨在心,说不定让孩子隐姓埋名,平淡度日了。”李文简用手指轻扣那方几,跟皇上强调:“有延恩侯在朝,就算他活着,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皇上道:“你不了解无忧太子,这个人和他爹同根不同种,确实有几分才能。前朝在戾帝手里,就跟四面漏风的茅草屋一样,无忧太子辅政之后,辛勤地糊烂泥,把这破茅草屋糊得勉强能住人了。只可惜他身体不好,寿命不长,若是他健康地活着,如今天下如何还是两说。”

李文简确实十分敬佩无忧太子。

他辅政后推行的一些政令,对当初的前朝而言,有着挽厦将倾的作用。

传闻中无忧太子十分勤勉,经常熬更守夜批阅公文,审时度势。

然而戾帝交给他的这座旧房子实在太破了,朝中上下积弊三朝,并非他朝夕之间便能力挽狂澜。

他一个人面对即将倾塌的房子独臂难支,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太子,处处受限的太子。

戾帝为人阴狠多疑,他年富力强,自然不能全力信任能干的儿子。

无忧太子不仅面对着朝中上下的层层阻力,还要接受至亲的猜疑,故而举步维艰,最终油尽灯枯,熬死在了书案后。

他死后不久,太.祖和陛下势如破竹,从陇西一路攻入京城,接管了天下。

戾帝如同丧家之犬仓皇逃去江南,在江南士族的把持之下,叫嚣着要和太.祖划江而治。

几年前,魏湛领军南下,剿灭南方伪朝,戾帝纵火自焚。

属于前朝的时代彻底湮没。

正是因为无忧太子和戾帝的前车之鉴,皇上对李文简有着绝对的信任。

大半辈子过去了,年少困苦,入安氏求学,获得安氏青睐招为东床快婿,在马背上打江山,走过那么多艰难岁月,就跟一场大梦似的。

尽管他后面有了很多的孩子,却始终忘不了第一次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得知他出生的那天,刚刚起事不久,他在军帐内,高兴得两天晚上都没有睡着。

他是阿毓这一生赠予他最宝贵的礼物。

后来骨肉分离多年,相逢时他长成了英伟的少年,意气风发肖似少年的他,他想都没想就将他立为了太子。

他把陪他打天下的忠臣良将放到东宫做东宫官,让他少年便辅政,从小便耳濡目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他对他既有父亲对儿子的偏爱,也有君王对储君的期望。

时至今日,他可以放心地将江山交给他,让他能满身的才能和抱负能得到施展,为天下再创盛世。

“捕风捉影的事情,父皇就不要为他伤神了,您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李文简说。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有哪个父亲不为悬在儿子头上的剑担心。

“父皇,母后怎么还没回来?”

他们已经在此处闲坐许久,还不见皇后身影。

此刻,皇上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贵妃昨日病了,你母后去长信宫看她了。”

李文简端了茶盏起来,修长的手指搭在雨过天青的釉面上,停住,问道:“请太医了吗?”

皇上点了点头,目光重落在他脸上,眼底一时有些情绪翻涌。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在考虑什么。

“她的病是发自于心,并非药石可医。”

皇上迎风轻咳了两声,李文简立刻岔开话题,关切地问:“父皇又不舒服了?”

皇上微笑着摇头:“没事。”

李文简仍是走到桌案旁亲自给皇上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双手捧给皇上。一想到太医说他最多还有两年的光景,他们就会面临死别,李文简低下头,暂时不去看皇上,压下眼中的微热。

*

李文简从皇后寝殿出来的时候,宁宛致已经出宫了,昭蘅带着李南栖在园子里玩儿。

昭蘅抱着李南栖坐在秋千上,李南栖怀里抱着几颗漂亮的绒球,是宁宛致从梅州带回来的,是李南栖一向喜欢的花里胡哨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