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乌夜啼(五)(第2/3页)

吴太师在梁神福面前表现得那般爱子之深,此时他的脸色却愈加阴沉冷漠。

“难,难道不是吗?”

吴继康双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吴太师面前,他抖着手抓住吴太师的衣袍,“爹,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您和姐姐都会救我的对不对?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里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梦了……我做了好多的噩梦!”

吴太师一脚踢在他的腹部,这力道很大,吴继康后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红了,在地上蜷缩起来。

“早知如此,你为何还要给我添乱?”吴太师猛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当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时,可有想过此事有朝一日会被人翻出来?我在前头想尽办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岚妹妹不成,反倒让韩清那么一条没事物的恶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吴继康艰难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在闹下去,我想让她滚出云京,若是她不能滚,我杀了她就是,像,就像杀了倪青岚一样简单……”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

准确地说,自倪青岚死后,他便一直处在这样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吴太师怒不可遏,“我倒还没问你,你为何要将倪青岚的尸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萨里!你若谨慎些,这尸首谁能发现!”

“超度嘛。”

吴继康的反应很迟钝,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进菩萨里,他就能跟着菩萨一块儿修行,然后,他就去天上了,就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给他吃饭,我本来没想杀他,可是他饿死了……”吴继康烦躁地揉着脑袋,发髻散乱下来,“为什么他要有个妹妹,要不是她,没有人会发现的,没有人!”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我吴岱的儿子!学问你做不好,杀人你也如此胆怂!”

吴太师气得又狠踢了他一脚。

“那您让倪青岚做你的儿子好了!”

吴继康敏感的神经被吴太师触及,他又受了一脚,疼得眼眶湿润,他喊起来:“叶山临说他学问极好,他们都说他能登科做进士!只有我,无论我如何刻苦读书,我始终成不了您的好儿子!”

吴太师的脸色越发铁青,吴继康越来越害怕,可他抱着脑袋,嘴里仍没停:“您一定要逼我读书,您再逼我,我也还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师吴岱老来得子,所有人都以为吴岱必定很疼这个儿子,连早早入宫的贵妃姐姐也如此认为。

可只有吴继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这个儿子,吴太师更看重的是他的脸面。

老来得子又如何?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庸碌无用,自吴继康在宫中昭文堂里被翰林学士贺童痛批过后,吴太师便开始亲自教导吴继康。

十三岁后,吴继康便是在吴太师极为严苛的教导下长大的,他时常会受父亲的戒尺,时常会被罚跪到双腿没有知觉,时常只被父亲冷冷地睇视一眼,他便会害怕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是如此强压之下,吴继康也仍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

原本吴继康还想自家有恩荫,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亲为表忠心,竟要他与那些寒门子弟一块儿去科考。

临近冬试,吴继康却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贡生,将得父亲怎样的严惩,他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便被书童贾岩撺掇着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几个家境极一般的,都是些会说漂亮话儿的主,被其他的衙内招来逗趣儿的,其中便有一个叶山临。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谈及冬试,那家中是经营书肆的叶山临没的吹嘘,便与他们说起一人:“我知道一个人,他是雀县来的举子,早前在林员外的诗会上现过真才的,是那回诗会的魁首!说不得这回他便要出人头地!”

众人谈论起这个倪青岚,有人对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将人请来,只当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么大的学问,咱们这也算是提前结交了!”

叶山临却摇摇头:“他不会来的,我都没见过他。”

“只是被林员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许多了?咱们这儿可还有几位衙内在,什么大的人物还请不来?”

“不是清傲,只是听说他不喜这样的场面,他的才学也不是假的,我识得他的好友,一个叫何仲平的,那人给我看了他的策论,那写的是真好啊,这回冬试又是给新政选拔人才,他那样的人若不能中选,可就奇了!”

叶山临打着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到后头,甚至还背出了一些倪青岚写的诗词和策论。

吴继康叫书童给了叶山临银子,请他默了倪青岚的诗文来看,只是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惭于自己的庸碌。

同时,他又隐隐地想,若那些诗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里如一的,做父亲的好儿子,风光无限。

这样的想法从萌芽到演变成舞弊,仅仅只是一夜。

吴继康借着父亲的关系送了许多银子给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将倪青岚的卷子与他的一换,他便能直接入仕,从此再不用被父亲逼着用功。

为了确保倪青岚冬试之后不会出来坏事,吴继康便在冬试结束的当夜,令人将其迷晕,随后关在了城外的一间屋子里。

书童贾岩便是帮着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发现倪青岚逃跑,也是贾岩带着人将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吴继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试结束,等自己顺利入仕,他便弄哑倪青岚的嗓子,再使些银子将人放回雀县。

可那夜,贾岩急匆匆地从城外回府,说:“衙内,咱们守门的几个吃醉了酒,说漏了嘴,倪青岚已经知道您为何关着他了!奴才看他那样子,若您放过了他,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若闹到官家耳里,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吴继康怎么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言语折辱与家法。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听见宫里传出的消息,官家采纳了谏院的提议,改了主意,冬试之后,还有殿试。

吴继康当夜便去见了倪青岚。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仪也仍旧端正得体,在简陋发霉的室内,冷静地盯着他,说:“衙内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过此事,往后我们谁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吴继康心有动摇。

他本能地艳羡着倪青岚,他不知道这个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为何还能如此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