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定风波(二)(第2/3页)

蒋先明正在心内感叹孟云献这番漂亮话儿说得真好,那厢梁神福已掀帘出来从孟云献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银子如何用了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脸色有些变了,他抬眼,厉声:“怎么与此前呈报的数目不一样?”

“疏浚河道所用款项真正落到实处的,不过几万之数,这些,臣都已派人亲自去泽州探查清楚,请官家再往后看。”

孟云献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不显。

正元帝越看脸色越发阴沉,他重重地将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华道宫,竟是为这帮贪腐之辈做了嫁衣!朕还给他们加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比朕好吗?!”

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

烛焰点亮了她面前这个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闪,他短暂的迷茫过后,认真地凝视起她的脸。

“想不想喝水?”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摇头,看着他将灯烛放回桌上,她就这样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还是很淡。

也许要用很多的香烛才能弥补。

倪素想起下雪的梦,想起在梦中他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见,而吴继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见到吴继康时,便在心中告诉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该保有理智,可事实却是,仅仅只是吴继康的一个笑,或一句话,便能使她濒临崩溃。

他提醒着倪素,他是皇亲国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时,她在鼓院受够了刑罚,他才被人簇拥着姗姗来迟。

吴继康靠过来,用那样恶劣的眼神盯着她时,她几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挟,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却可来去自如的事实。

徐鹤雪看清了她的绝望,所以他将还算衣冠楚楚的吴继康变得比她更加狼狈。

以此,来安抚她的无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却对她说,有些人的血是热的。

倪素看见他还是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解释:“你的嘴唇很干,润一润,会好受些。”

原本说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将水倒来,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

徐鹤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旧是隔着一层被子,并不去触碰她单薄的衣料。

倪素勉强喝了几口,嗅闻到他身上积雪般的味道里裹着几分血腥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