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废皇子

面对这样温文儒雅、相敬如宾的丈夫,音小姐的脸上非但没有展露出任何欣喜和宽慰之色,反而是眼珠一垂,默默望向了别处。

舒年也不揭穿两人之间那些堆积多年的隔阂,只是看似温柔的抚着妻子的手背,淡淡责备着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定是阿岚那丫头太调皮,说了多少次不要去喂鱼总是不听话,还连累你一起落水受惊,那家伙做事毛手毛脚的,要不我给你换一个吧,这样我不在也能放心点……”

“我没事了。”音音还是低着头,轻轻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倏然一阵沉默,又莫名扬起嘴角回道,“也不能怪阿岚,谁能知道那么小的水塘,掉下去就像掉入大海一样呢?你也不需要费心换人,她心直口快爱唠叨,这家里总是冷冷清清一点活力都没有,有她在,就好像有个黏人的孩子在一样,我很喜欢她。”

这番又讽刺又冷漠的话让舒年的手微微一惊,好像戳中了什么痛处,迅速又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安慰道:“你们又不会游泳,再小的池塘掉进去自己也上不来呀!不换就不换,你喜欢就好。”

音音一瞬抬眼和他四目相对,想说什么,终究抿抿唇苦笑了一下,这时候阿岚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抱着干净的衣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她知道自己犯了错,现在也格外的殷勤积极,主动陪着笑连续倒了几次歉,然后才心虚不已的绞着手低声嘀咕道:“夫人,我不是故意害您落水的,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去那里喂鲤鱼了,您、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舒年一看到她脸色就是一变,正准备挥手让她出去的时候,音小姐却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她指了指旁边挂着的青色袍子示意她递过来,又冷冷瞥了一眼丈夫,说道:“舒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让阿岚帮我换洗干净,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这样深切的隔阂,从他将两人的长子送往帝都作为质子开始就已经萌发,再到将女儿一并送去,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也终于决裂,再也无法逆转。

距离那些事情都多少年了?

二十年前,藏锋带着军督府的大军逼宫,逼着父皇退位让贤,又一手将还在襁褓中的十二皇弟捧上了位,从此他将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权力全部转移至军督府,军阀统治的东济岛拉开帷幕。

除了皇位上的傀儡,他的所有兄弟姐妹都被藏锋驱赶出紫原城,就连长辈的皇叔们和已经出嫁的公主都没有逃过此劫,皇室迎来千百年来第一次大洗牌,血亲分散到东济的每座城市,相隔遥远并且剥夺政权,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早已经泯然众人,安于现状,偶尔相见,也心照不宣的不会再谈起那些湮没在政变中的屈辱和不甘。

他的姐姐君曼公主也“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心上人,出嫁当天的排场举国震惊,不仅宴请了帝都的权贵,连几座大城市里的巨富商贾都一并接到了邀请,他在这座流岛上举行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婚宴,可新娘、他的姐姐君曼公主却被毒药控制,像个精致的假人一般出席、敬酒,脸上挂着让他至今无法忘却的诡笑,和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杯,向所有人表示感谢。

那样的鸦雀无声,在他心底像惊雷炸响,那一刻他就知道姐姐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折磨之中,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出手相助。

得罪军督大帅,就是得罪了百万雄师,他一介被剥夺身份、驱逐出城的废皇子,又能改变什么?

婚宴结束之后,也就是兄弟姐妹各奔东西之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从此天涯沦落。

离开紫原城的那一天,他在马车上长久的沉默着,看着帝都上空独有的紫色夕阳,眼眸像被一柄锋利的剑刺入,刺的他的目光全是血光,那一年他十六岁,正是少年得志的年纪,却落魄的被全天下所嗤笑,就连前面拉车的车夫都不耐烦的吆喝催促,让他别看了早点出发。

他最开始到达的地方并不是如今富饶的江陵城,而是江陵边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这样平静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每天晨起而作,日暮而休,所有人都在过着简单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门外三五成群打渔而归的邻居,心里蓦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逼着他一瞬退回简陋的小屋,看着发霉的墙壁、漏水的屋顶,昨夜剩下的冷饭,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恶心。

好歹是曾经的八皇子,在学术上他自命不凡觉得不会输给任何人,他开始像普通人一样尝试考取功名,然而这样特殊的身份,即使他才华横溢也无法真的被录取,在连续失败了几年之后,他还是孜孜不倦的继续争取,为了能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从这个清贫的小镇搬离,他盯上了城中商家的小姐陈音音,几番“偶遇”之后,成功博得她的爱慕,两人结成连理。

想来真是可笑,他堂堂一个八皇子,也有靠女人才能搬入大城市的这一天。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只有进入江陵城,他才有更好的机会向上爬,陈家在江陵城算是家境殷实的小富商,虽然没有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但毕竟官商之间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特殊关系,陈家的口碑一贯很好,他正是盯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陈音音,他一边在妻子的帮助下继续考取功名,他的老丈人也多方帮着打点引荐,而他则不动声色的伺机而动,抓住一切可以翻盘的机会努力往上爬。

但藏锋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所有人在得知他“八皇子”的身份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退缩,就算是引荐也只能点到为止,只要藏锋一个眼神,就无人再敢帮他说情。

他必须要改变这种状态,至少要让帝都的那个人放下对自己的戒备。

最后,他看着咿呀学语的儿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然后在他后悔之前立刻不顾妻子的反对做了这个重要的决定——他将儿子送到了帝都,亲口向藏锋允诺,他考取功名只为弥补皇室多年的昏庸无能,只想凭借自己一双手,让百姓安居乐业、再无衣食之忧,他愿意将儿子作为质子留在帝都任凭藏锋处置,只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展现抱负的机会。

这样孤注一掷的决定,他捏出了一手汗,如果藏锋拒绝他,他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妻子的支持,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万幸的是,那时候的藏锋已经将重心转移到攻打西岐上,远征军一路高歌猛进,他的心情也因此颇为开心,在迟疑了几天之后,出人意料的点了头。

几年之后,为了不让藏锋起疑心,他一边努力营造着廉政爱民的形象,一边又将才满岁的女儿一并送到了帝都,而这些事情也终于导致了他和妻子的彻底决裂,连一贯对他赞赏有加的老丈人都气的大骂,直接拎着他的御史令就丢出了陈家的大宅,让他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