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 竟透出了初生孩童般的懵懂与迷茫。

他在此刻,被沉重的痛意一点点拖下了深渊。

过往那些仿佛被大雪掩藏在心底的记忆,似乎在顷刻之间, 被狂风吹着,一点点明晰起来。

猩红的泪珠一滴接一滴地砸落于地。

谢不逢颤抖着伸出手, 疯了一般将手指抵在文清辞的脖颈侧边还有腕上,寻找着他的脉搏。

没有……

他的手指下,什么都没有。

……磷火般飞舞的玉兰、屋檐下的惊鸟铃。

太医署的小院, 红泥小炉里,还温着一壶花茶

初遇那天,他被押跪在地。

只有文清辞一眼看出, 他的手臂受了伤。

亲手做的饭菜, 送来的伤药。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食物除了充饥以外还有别的作用。

太殊宫的烟火, 雪夜的小屋。

文清辞坐在床榻边, 守了他整整一晚……

大雪还在不休止地下。

一层层盖在文清辞的身上,一点点隐去他的眉眼。

被迟来的痛意纠缠的少年,颤抖着手, 不停地替他拭落脸颊细雪。

“文清辞我的心脏好疼, 还有……身上的伤口,也在发疼, ”谢不逢将唇贴在了文清辞的耳边,像是在尝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又像是在与他诉苦、告状, “怎么办?你是太医, 一定知道怎么办…对吧?”

他放下了冷静, 放下了骄傲, 放下了隐藏在心底的,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幼稚念头——谢不逢其实只是想要文清辞服软,让他来哄哄自己罢了。

谢不逢呜咽着,就像受了伤的小兽。

他竭尽全力,轻蹭着怀里的人,想要获得帮助,抑或只需要温柔的一瞥便够……

可是今日的他已明白疼痛为何物。

身旁却再也没有人会替他担忧,替他紧张。

就在这一个雪夜,在文清辞沉睡的这一刻。

从此他或是“妖物”或是卫朝“无所不能”的新帝。

但再也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只是生病了的少年,

猩红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坠在文清辞苍白的皮肤上。

少年慌忙伸手想要将它拭净,末了却突然意识到,他怀里的身体,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温度,与这个雪夜融为一体。

躲在暗处偷袭的恒新卫,已经被士兵押了下来。

一个个狼狈地跪倒在地。

可哪怕是谢不逢身边最得信任的副将,也不敢在此刻惊扰少年。

所有人都缄默无声,耳旁只剩下狂风,还在止不住地呼啸。

……太殊宫内凌乱的战场上。

谢不逢颤抖着抱紧文清辞,一遍遍地念叨着:

“你不是说我‘心狠手辣’说我‘睚眦必报’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不是只将我当做试药的兔子吗?为什么要……这样拼着性命,去救一只兔子?”

一阵阵陌生的疼痛,在这一刻击碎了谢不逢的理智。

说完这句话,少年方才迟迟意识到……文清辞说,他当初喂给自己的只是一颗蜜糖。

谢不逢的唇在这一刻在颤抖了起来。

“你当初说的‘交易’,究竟是真的这样想,或者只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想出这个方法,让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好意?”

说完,他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但那笑声听上去竟比哭泣还要悲伤。

过往的种种,无数被他或有意或无意忽略了的细节,全都在一瞬之间串在了一起。

文清辞从未想过伤他。

习惯被看作“仙面罗刹”的文清辞,甚至已经放弃了为自己辩解。

谢不逢曾因为文清辞将自己看作试药用的兔子,而长舒一口气。

后来又不甘心只在他心中当这样一只普通的兔子。

可是现在,当眼前发生的一切,和内心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谢不逢,他真的比那兔子重要、特殊后,谢不逢却突然后悔了。

谢不逢发现,他似乎宁愿文清辞真的像自己从前愤怒时说的那样,是块永远也暖不热的石头。

……那样也比现在这个结局好。

他无措,失魂又落魄。

痛意还在谢不逢的身体上蔓延。

好像有只无形的巨手在撕扯他,想要将他撕碎。

独自在恶意中长大的少年,人生的前十六年,从未有机会清晰地体会与明白什么是爱。

在他心中,这世上好意与温柔,都有目的,不可能白白得来。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文清辞这个人的存在。

却让他知晓,原来这一切也可以不需要那么多的前提。

天光将晓,晨色熹微。

混乱的一晚,也不过是漫长时光中的一个短暂瞬息。

身着重甲的士兵站在原地,静默着不敢发出声音。

不知不觉,白雪已在甲胄上堆成了小丘。

……

谢钊临被压着,趴伏在长阶之上,完全没有了九五至尊经纬天下的贵气,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污,看上去狼狈又恶心。

意识到大势已去后,谢钊临一直疯疯癫癫大喊大叫,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心思。

投降之时,恒新卫原想直接将他斩杀,以表明自己的诚意。

但最后一刻,却被人拦了下来。

——就这样一剑斩杀,岂不太过便宜他?

也不知道彻底疯癫的他,究竟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远远看到谢不逢失魂落魄的样子,趴在地上的谢钊临,竟又小声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士兵一脚踩住他的后背,让他老实一点。

谢不逢也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文清辞,无比珍惜地在对方的额上落下一吻,接着缓缓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谢钊临顿了一下,慢慢抬头朝少年看去。

谢不逢俯视着他:

“不是喜欢放血吗?”

“那朕便再尽一孝,满足父皇的临终心愿好不好?”

谢不逢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声音里却满是寒意。

谢钊临瞬间瞪圆了眼睛。

哪怕他真的陷入疯癫,仍能凭借本能,感受到少年身上冲天的杀意。

“你…你要做什么……”

谢钊临挣扎着想要向后退,但却被踩在他背上的士兵压着,一动也不能动弹。

少年笑着,漫不经心道:“押入圆牢,一滴滴放血,好好体验一下吧。”

刑部“圆牢”修建于前朝。

牢房内部,为一个完整的圆球形,内壁由细滑的石料制成,被关押在这里的人,一手被吊在天顶,一足勉强点地。

不但无法入眠,且只能用最累人的姿势站着。

而谢不逢为他选的,更是一个可以延长死亡恐惧与痛苦的酷刑。

别说谢钊临还有癔症在身。

圆牢那种地方,对他而言,无异于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