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现在不过卯时三刻, 天还没有亮,处处都透着寒凉与萧瑟。

“陛,陛下?”守在蕙心宫门口的宫女愣了一下, 慌忙跪倒在地,“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少女清脆的声音,立刻将蕙心宫晨间的宁静打破。

“万岁”声接连响起,吵醒了屋檐下的寒鸦, 扇动翅膀四散飞去。

听到外面的响动,兰妃慌忙披着狐皮大氅,从休息的后殿里走了出来, 看清来人的样子, 她不由大吃了一惊:“陛下,您……您快先进来。”

兰妃本想问他这一身血气是怎么回事, 但看到谢不逢这冷冰冰的样子, 还是立刻换了一个话题。

说完,兰妃立刻将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再迅速回头对宫女吩咐道:“快去, 倒一杯热茶, 拿一身新衣。”

“是,娘娘!”

蕙心宫热闹了起来, 宫人们纷纷去忙自己的事,并趁机离这位浑身煞气的陛下远远的。

谢不逢出生后不久, 便与兰妃分开。

但知子莫若母, 今日谢不逢来, 兰妃非但不那么意外, 甚至也能猜出几分原因所在。

——大抵是和文清辞最后那一指脱不了干系的。

兰妃将谢不逢带到了殿内。

从博山炉里溢出的淡淡香味, 在瞬间压下了谢不逢身上的浓重血腥气。

“陛下快先进来暖和暖和,现在离上朝的时间还早。”

兰妃的话音刚一活下,听到外面的动静,谢孚尹也揉着眼睛,让奶妈抱了出来。

小姑娘原本还困着,看到来人是谢不逢后,立刻眼前一亮。

“哥哥!”谢孚尹开心地同他招手,随即示意奶娘将自己抱过来放在了地上。

整个太殊宫的人都知道,谢不逢放着奢华的宜光殿不住,非要住在从前的太医署里。

虽然不敢在明面上议论,但消息传来传去,竟也从传到了谢孚尹的耳边。

小姑娘不大理解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哥哥住在文先生那个有兔子的小院里。

她忍不住轻轻扯了扯谢不逢的衣角,一脸期待地说:“那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太医署里看看兔子吗?文先生之前说,我想看兔子,随时都可以过去……”

或许是因为谢不逢的脸色太冷,小姑娘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弱了不少。

蕙心宫的气氛,在刹那间凝重了下来。

尤其是抱谢孚尹来的奶妈,也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天呐,小殿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怎么直接将“文先生”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宫人们各个脸色苍白,甚至就连正倒茶的兰妃,手指都随之一顿。

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身上的杀戾之气,显得愈发浓重。

有宫女忍不住向他衣摆看去,那里有些深色的印记。

曾负责浣衣的她,一眼认出……那并非水渍,而是鲜血。

谢不逢是带着一身血,来到这里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身体也不住地抖了起来。

冷风从殿外吹来,撩起了少年微卷的长发,将淡淡的血腥味,吹散至大殿的角角落落,直叫人不寒而栗。

兰妃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有些紧张地朝谢不逢看去。

少年缓缓垂下眼眸,望向谢孚尹。

“……”

小姑娘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眸中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惧意。

一时间,大殿内静的落针可闻。

“好。”

——好?

出乎意料的是,谢不逢非但没有生气,甚至在沉默半晌后,说出了今日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字。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孚尹立刻开心了起来,就连困意也随之消失:“谢谢哥哥!孚尹就知道你会答应~”

说完这番话,她竟还抓着少年的手轻轻地晃了几下。

谢孚尹不但不怕谢不逢,甚至一副对他非常熟悉的样子。

若是放在往常,谢不逢不会理会一个小孩对自己的看法。

……但是刚刚,她却提起了“文先生”。

少年在庆功宴上时,就曾因此而起疑,彼时他便想问谢孚尹,文清辞是不是在她面前,说过自己什么,但却未能找到机会。

直至此时,谢不逢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紧张,少年忍不住问:“你不怕我?”

“不怕!”谢孚尹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文先生告诉孚尹,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个好哥哥。嗯……还是我们卫朝的英雄!”

谢孚尹早将这番话,深深地刻入了脑海。

谢不逢一问,她便有板有眼地说了出来。

原来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一个……很好的人,是英雄。

一杯热茶在这个时候被送到谢不逢的手边,热气氤氲,逼得人鼻尖发酸。

少年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茶捧在手中,他狂躁而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宁静了下来。

痛苦与喜悦,在谢不逢的心脏里交缠。

像是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地扎在了那里。

少年与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不一样。

谢不逢从来都不屑于做一个好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因为被如此评价,而生出无限的欢欣。

甚至在某个瞬间,第一次压倒了痛苦与悲伤。

少年身上的戾气弱了许多。

他缓缓俯下身,如当年一样,轻轻地谢孚尹将抱在了怀里。

“文先生还说过什么吗?”他问。

“嗯……”小姑娘想了想,双眸突然一亮,“文先生还说,‘公主殿下要记得,大殿下也很爱您。’”

兰妃也不知道,文清辞竟然曾经给谢孚尹说过这样一番话。

刹那之间,就连她也愣在了这里,眼圈刷的一下泛起了红。

兰妃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起了南巡路上的场景:

那日,文清辞不知道给谢不逢说了什么,少年犹豫片刻,缓缓向自己走来,接着张开双臂将谢孚尹抱在了怀中。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嗅到了那日登诚府满是草木清香的暖风。

一滴清泪自兰妃的眼角坠了下来,她慌忙低头,遮掩自己的失态。

……稚嫩的童音在刻意模仿文清辞温柔的语调,谢不逢仿佛借着这句话,借着谢孚尹的眼睛,看到了彼时的文清辞。

他告诉谢孚尹,自己爱她。

谢孚尹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中,给了自己超乎寻常的信任。

“怜取眼前人。”

还有最后颤抖着指向兰妃和谢孚尹的那只手……

这是谢不逢能借文清辞眼睛,看到的最后一点风景。

谢不逢终于慢慢摆脱疯狂,平静了下来。

像一抹游魂,寻到了暂居的躯壳。

……

当日谋反的恒新卫,被一个接一个处死。

废帝却始终不得一个痛快。

被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他,一边被放血,一边被各种珍稀药材吊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