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控城

◎以偏远的千星城为点,计划继续。◎

祭无夷后,孙回舟常常做梦,梦里有汹涌的河水,被河水吞没的花瓣,还有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做梦的事他隐藏得很好,可人却快速消瘦了下去,面对外人的疑惑,他只说是苦夏。

但这瞒不过他的枕边人,他的夫人与他夫妻几十载,怎会不了解他,只要略微一想,便知必有蹊跷。

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徐望津被祭无夷这件事上。

徐望津是个好孩子。虽说学识相貌都不是千星城里最优秀的那个,但他的品性却难能可贵———君子而不迂腐,慕少艾而不轻浮,可为良配。

月余前,徐父徐母求上门来,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隐约感觉不安,直到第二日千星城忽然大面积传扬开,河川碑上出现了祭无夷的新人选,名为徐望津。

同样为人父母,孙夫人立刻便知徐父徐母求上门来的原因———他们想为他的儿子,寻求一条活命的路。

虽说徐望津已与文璃有了婚约,但孙夫人仍是赞成他逃走的,为了这样一场荒唐的人祭葬送性命,委实太不划算。

但不知为何,徐望津没有走,他被此地联合祭无夷的豪强抓住,困在了四面是墙的小楼中。

那一月里,徐父徐母频频上门,软硬兼施,他们会献重礼,愿意为了唯一的孩子朝他们下跪磕头,会借着他和文璃的关系求他们想办法,放徐望津一条生路,也会在求救无门后绝望地嚎淘大哭,对着他们威逼利诱……明明即将成为亲家,却闹得比仇人还不如。

时间一天天过去,祭无夷的日子越来越近,徐家最后一次上门时,已经显得极其狼狈和落魄。

那时在会客厅里,徐夫人死死地抓住孙夫人的胳膊,力气大到指甲几乎隔着衣服掐紧了肉中。

“望津是文璃的准夫婿,也是孙城主的半个儿子,孙大人竟然会为了讨好千星城的豪强,要将我儿拿去铺他的庄康大道———”徐夫人的声音凄厉极了,她曾经是极其注重仪态的妇人,如今却是形象全无,她厉声质问,“他不怕遭报应吗?!”

徐夫人声声质问,状若癫狂,骇得周围守着她家丁下人一拥而上,隔开了她们二人。

“荒唐!”那时还全然不知其中内情的孙夫人在脱身后怒斥,“我夫君救不了望津,你便极怒攻心胡乱攀咬吗!”

“胡乱攀咬?是不是攀咬他自己心里清楚!”徐夫人的眼神恨极,“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那是孙夫人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本来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祭无夷的人选早定,她的夫君虽说是一城城主,但权力也有限,并非见死不救。徐夫人的咒骂,她也当是穷途末路的人发了癫。

虽说遗憾失去了徐望津这个准女婿,但她心中却有卑劣的庆幸,还好不是她的文璃嫁过去才出事,那才是真正的两难。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在祭无夷结束后她的夫君的反应———她甚至在被他半夜呓语吵醒后,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望津的名字!

在她的侧敲旁击下,她得知了一个让她心头发冷的真相,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徐望京被抓住,继而因祭无夷而死,她的夫君……绝非清白无辜。

她想质问,但看着孙回舟日渐消瘦的脸庞,她又问不出个口,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不能上也不能下。

后来……后来,她才知道徐夫人在祭无夷那日投了江,而徐老爷在目睹这一切后,在灵堂上哭到发癫,最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们……是害的徐府家破人亡的凶手!

那口盘旋在心间的郁气越来越重,孙夫人最终病倒了,而这一病,就是数年未有起色。

每次她身体状况好些时,她会在府里的小佛堂默默念诵,她不求赎清自家人身上的罪孽,只求徐府一家人轮回转世后,能过的舒心些。

文璃在望津死后大哭一场,之后便像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起来。只是有一天帮着子显整理书籍时,文璃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却忽然泪流满面。

那本书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诗集,只是里面有句恰巧的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那天,文璃抱着诗集哭了一夜,她的夫君就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宿,从那以后,他不再张罗着替文璃寻找新的夫婿。

这件事被他们埋在了心中,谁也没再提起。

……

再后来,河川碑上出现了新的人选,是孙回舟唯一的儿子,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徐父徐母痛彻心扉的感觉。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想保护的百姓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举动,就像当年他自以为完善的计划给了他当头一棒,嘲笑他天真。

孙回舟痛苦,孙回舟暴怒。

他用尽一切去查河川碑背后的指使者,却发现仍旧一片茫茫。

只是那个在河川碑上刻下他儿子姓名的人被他找了出来———竟是一个熟人。

那人曾受过徐氏夫妻天大的恩惠。

当年徐氏夫妇求救无门,他也在帮着想办法,只是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后来,徐夫人投河自尽,徐老爷疯了后,他也跟着销声匿迹。

地牢里,孙回舟质问他为什么。

男人冷笑:“本来望津是有机会逃走的,但因信任你而身死河中。我恩人家破人亡,你仍旧高高在上地做着你的城主。”

“在祭无夷之后,我就想报复你了,只是徐老爷还需要我的照顾。如今徐老爷已死,我孑然一身无挂无牵,自然也要以牙还牙,让你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

那男人受了刑,半边身子都是血,他讥诮孙回舟:“这世间,哪有做了恶事却不遭报应的道理?”

种下的恶因,终究结出了恶果。

……

孙回舟杀了他。

除他之外,他还杀了许多人,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咒骂,他终于完成了他迟来多年的布置———在盘根错杂间,击中了蟒的七寸。

可葬身在河里的人不会回来,他死去的儿女不会复生,他郁结于心的夫人离世……他来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切结束时,他狼狈不堪,孤身一人。

他已经分不清他当年要废除人祭的念头是对是错,他只知道在这条路上,他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惨痛到他几乎无力承受。

他忽然生出了倦怠。

或许当年徐老爷在疯了之后骂他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在不损伤到自己的利益时,他可以做个冷酷无情的局外客,不亲身经历,自然不痛彻心扉。

因为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觉得疼。

……

孙回舟从回忆里挣脱时,他再次看见了那两大两小的四口棺材。一口是子显的,一口是文璃的,一口是他夫人的,最后一口……是他的。